叶碎金回到江陵城,已经是四月初。
高盼已经和蒋引蚨把茶税改革的方案做好了。
“这没意义。”高盼说,“我们这么小一块地盘,这没意义。多割商人一刀,会让数量很多的小商人退却。”
叶碎金道:“头一个,我没说现在就要做起来。再来,别假设我的地盘只能有这么大。”
高盼闭上了嘴。
四郎汇报了她不在的期间的事。
其实没什么事。所谓坐镇,就是在叶碎金不在的时候掌着军队调动,不使乱生。
民政之事,能处理的高盼蒋引蚨叶艮之等人就先处理。不能处理的积压着等叶碎金回来再说。
四郎问:“楚地怎么样?”
叶碎金笑:“人美物丰。”
四郎笑道:“我看飞羽挺高兴的。十郎很羡慕。”
少年人,四处游历,当然高兴。又有跟小伙伴吹嘘的资本了。
叶碎金道:“别提了,他一路就知道吃了。”
荆楚产粮之地,自然于食物上追求高一些。好吃的东西很多。
赫连飞羽一路都吃得很开心,嘴就没停过。
但他也有心,晓得打包买回来带给大家。倒是叶碎金没想着这些。
因内心里早过了贪图口腹之欲的年纪,也不觉得楚地食物稀奇,前世早吃过了。
四郎走了,十郎来了:“我给定西的信送出去了,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回信。”
“别怕。”叶碎金道,“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也可能只是多心。”
十郎叹气:“希望是。”
他却不走,站在那。
叶碎金问:“还有事?”
十郎垂着眼,半晌,才擡眼:“这种事……以后我们家会有吗?”
叶碎金道:“若做大,迟早有。”
赵景文也曾经发自内心地为赵睿的出生激动。
赵睿小时候也可爱过。
后来呢,赵睿缢吊而亡,死在了幽禁之地。
若做大,尤其是做大到家里有什么位子要传下去,如楚国那样,发生这样的事太可能了。
因为这就是人。
欲望,是人活着的动力之源。
地位愈高,欲望便愈大、愈强。
到了有皇位要传承的时候,“天家无父子”便不只是说说了。
无父子无兄弟,何况亲族。
“姐,我好像听说……”十郎道,“你……”
他又说不下去。偷眼去看叶碎金。
叶碎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不能生。”她不避讳这件事,“便能生,也不会生。”
十郎道:“若能,还是自己有一个最好,名最正,言最顺。或者……”
或者旁的人就可以熄了心思。
叶碎金道:“创业未半难产而亡,和,业已立,打算翘脚享福,难产而亡,你看哪个更好笑一些?”
十郎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九郎的母亲,是继母。九郎的生母就是难产而亡。
类似的例子身边很多。
“子嗣当然好。对男人好。”叶碎金道,“对我,未必。”
十郎又耷拉脑袋。
长大了真的很烦。就要面对这些事。
“你别操心。”叶碎金道,“你比我没小几岁,轮不到你操心。”
“我们活好自己就行了。下一代怎样,我眼下没那个精力去操心。”
“我得先活好我自己。”
“你,好好打仗,追起来别疯就行了。”
十郎走了。
叶碎金低头处理公务。
眼角余光忽然觉得有人,她擡起头来,果然有人。
那人迈过门槛,站在门口。
阳光打在他背上,肩膀看起来很宽,逆着光,看不清脸。
叶碎金知道是谁。
可他体型的剪影给了她一种陌生感。
她唤了一声:“阿锦?”
那人迈上一步,脸曝在了光里,果然是段锦。
叶碎金有半年没见到他了,说不想,是骗人的。
她站起来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肩膀,高兴道:“变壮了。”
段锦开始摆脱少年那种精瘦的体型,向青年的体型发展。
这是今生的少年阿锦,和前世的大将军段锦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怪不得刚才叶碎金看着他的剪影,有种陌生感。
段锦松了口气。
时间和距离会拉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他刚才站在门口看着她,真切地感受到和她之间不似从前了。
如今,叶碎金身边最贴身的人可以说就是秋生。
段锦倒没有被取代的感觉。因他现在做的事,肯定比秋生做的事,对叶碎金的意义更大,也更有用。
但他着实惶恐那种疏远感。
他喊了一声“大人”,笑道:“我回来了。”
叶碎金笑道:“是我回来了才对。”
段锦抿唇而笑。
他变得安静了,话少了,或者说,是变得沉稳了。
有了几分前世的模样。
叶碎金的目光便在他脸上停住。
段锦心中才一动,这短暂的奇异片刻便已经过去,叶碎金道:“来,跟我说说外边的事。”
段锦轻轻吁了口气,跟上叶碎金过去坐下,给她讲他在外面发生的、遇到的种种。
这是他独有的待遇,每次他都会给她复盘,她则会指出其中的不足,指点他更好的处理方式。
旁的人都觉出来,段锦这两年的成长是飞速的。这是因为他的背后有她在推着。
要让他做大将军——她真的在为此努力着。
而,仍然享有特殊待遇这件事,让段锦的心里又安定了。
他从叶碎金的书房里出来,问了问秋生。当值的人告诉他,秋生因为才出了外差回来,所以要休沐两日。
叶碎金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
他倒休息起来了。
段锦虽然腹诽着,还是叫人打了酒买了几样肉菜,拎着去看秋生去了。
到了秋生的住处,秋生:“哟,将军大人来了。”
段锦:“滚。”
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和秋生以前有竞争关系。
但自从过了襄阳,到了这边,他彻底剥离了叶碎金的身边事,这种竞争关系也随之消失了。
大家如今做事的领域不一样了,秋生就是纯打趣。
从前的少年,如今都长到喝酒的年纪了。
喝酒吃肉,真香。
段锦便问:“楚地之行怎样?”
秋生道:“有很多没吃过的东西。我们都买了很多带回来,待会分给你。”
段锦问:“到底做什么去了?”
秋生:“嘻嘻。”
“好吧。不问。”段锦没办法。因他既不知道,就说明叶碎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或者,必不该告诉他,那么秋生就不会说。
换作是他理叶碎金的身边事,也是这样的。
贴身人,首先一个嘴巴必须有把门的。
“为什么带赫连去?”他问,“这个能说吧?”
赫连是去负责了什么,或者起到什么特别的作用了吗?段锦想知道。
因当时明明还有别的人在江陵,她却只带了赫连响云。
“这个还真不知道。”秋生道,“不是我拿乔,是真的……好像就没什么。”
感觉赫连响云什么作用也没有,纯纯就是陪着去的,还没他有用呢。起码他跑前跑后地干活。
秋生当然不知道,这是叶碎金的一点小心思。
一个是上辈子她未曾谋面的人,一个是上辈子不该活下来的人。
叶碎金特意带赫连响云去,让他也见了见楚国的肃王。
这种命运的错位感给叶碎金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
未知。
比起已知的,可预谋的,未知更让叶碎金感到指尖酥酥痒痒地发麻。
未知,才是生命的意义。
因未知就需要去探索,就不能再作弊。
才有全新的生命体验。
像新生,而不是重生。
五月,先是十郎收到了裴定西的回信。
从回信里可以看出来,裴定西的情绪已经稳定了。
“他说,赵景文在那时候根本不在房陵。房陵只有乔老将军坐镇,旁的人都跟着去打金州去了当时。”
“老将军过身的时候,赵景文都还没回来。”
十郎大大地松了口气。
又道:“你瞅瞅他,这信后半截写得这是啥呀,跟公文似的。”
叶碎金把信接过来看了看。后面都是感谢的话,谢十郎关心他。但措辞十分公事化,的确像公文了。
叶碎金微微一笑:“说明他懂了。”
有些事不能拿到台面上说。
裴定西看懂了十郎的信,很感激。但他不能表露出来。越是感激,越是得以平淡的口吻来述说。
十郎叹口气:“他懂就行了。我就怕他年纪小,太天真。”
叶碎金道:“他又没有哥哥姐姐护着,怎会天真。”
十郎先说“正是”,然后又想起来裴定西明明有姐姐的。
但姐姐生了孩子,女生外向,她肯定对自己的孩子比对弟弟亲。
但又觉得,也可能是叶碎金在嘲讽他。
可恶,到底是哪一种意思。
大人说话含枪夹棍的,气人。
没几日,又有消息从南边传来。
第二任楚帝依然不放心,想进一步削肃王的兵权。肃王终于反了。
楚国开始了内乱。
所有人看叶碎金的眼神都很诡异——
人家楚国,本来爹死了,兄弟好好的没什么事。
叶碎金莫名其妙跑过去一趟。
等她回来,兄弟开始阋墙。
大家的眼神和心情,都……非常非常地微妙。
有敬佩,有兴奋,又有点觉得吓人。
反正挺复杂的。
偏这次,还真是纯纯地冤枉叶碎金了。
她明明什么都i没干。
她就过去见个面聊个天而已。
崔家兄弟之间的事,根本就不用她这个外力去煽动。纯纯内因在牵动。
平庸的嫡长兄坐着凶猛庶弟帮父亲打下来的江山,没有父亲压着了,弟弟怎能甘心。偏哥哥还要先撩者贱,一而再再而三地削人家的权。
这不就打起来了嘛。
世界不过是按照原来的时间线,缓慢而正常地推进而已。
不过……
“既然楚国打都打起来了。”叶碎金道。
所有人的眉心都是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