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第一国公段锦谋逆,是为不吉。
国公一爵,不再除人,只作追封。
周俊华成了本朝唯一还活着的国公。
冠军大将军一衔裁撤,镇军大将军之下,直接是怀化大将军。镇军大将军之上,是辅国大将军。
赫连响云以收复燕云之功,加辅国大将军。赫连飞羽加怀化大将军。
二人本就是侯爵,爵位未升,只加食户。
而骠骑大将军之衔,女帝在位几十年未曾除人。生前不除,死后不追。
后代皇帝亦循前例。
终穆一朝,无有骠骑大将军。
武将之顶峰,便是辅国大将军。
如今天下,唯余蜀国。
打蜀国其实比收复燕云更难。
因燕云十六州在长城以南,其实无险可据,拼的纯是军力和国力。而蜀国有得天独厚的地势,甚至可以闭关锁国,自给自足。
天运十年,皇帝叶碎金三十八岁。
皇帝以裴定西为帅,严令之、孙广通为副,二十万大军,两路伐蜀。
一路从北边梁州入蜀。
一路沿长江溯游而上,由南入蜀。
伐蜀之战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这一晚,叶碎金在宫中,忽然心口、脑海一阵剧痛,扑倒在榻上。
有那么一瞬,她灵魂脱体而出,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伏在榻上,有一股的巨大吸力竟似要把她吸走。
世间怎能有重生,改天换命,行此大弊?
此天道之误,天道欲纠错。
然人皇不服。
她已走到了这一步,谁能强行截断她的人生!
老天都不行!
世间百姓,温饱而居,在油灯的光下缝缝补补。
读书人还没有歇下,想将这一篇文章一气呵成。
富贵之家,灯火楼台,院落笙歌。
边军巡逻,守护烽火。
京城皇宫里,寝宫的灯火还没有落下,宫人、侍从都勤勉听唤。
凡人的眼睛看不到,寝宫之上,皇帝的朱紫龙气正在与天道激烈相博!
天道欲纠错,然错已铸成。
运已改。
命已换。
她已是人皇,聚神州之气,扛苍生性命。
运在她身,命在她手。
天道也奈何不了她!
这一场激战倏来倏去,无人知道。
叶碎金睁开眼,正伏在榻上,已在肉身之中。
只灵魂与肉身,正在协调,尚不能同步。
幸好寝殿之中无人,没有人看到。
待她终于重又掌握了肉身,大汗淋漓地起来,殿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侍从来报:“钦天监监正、监副有事急奏陛下。”
叶碎金宣了二人。
二人惶急进来,请罪:“适才,有九星连珠天象,大凶。臣等未能预见,请陛下治罪。”
大凶,凶不过她。
但叶碎金凝眸,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钦天监二人微怔。
叶碎金问:“何年,何月,何日,是何时辰?”
时人纪年,用年号。
譬如现在便是天运十年。天运,是叶碎金登基后启用的年号。
但还有另一套与此无关的,不受王朝更叠影响的纪年方法,便是天干地支。
钦天监监正将天干地支精确到时辰,报给了皇帝。
原来今天,便是她死的那一天。
那一日恰逢九星连珠,天道疏漏,有了皇后的重生。
世间轨迹因此变换。
叶碎金想起了吴氏,她亦是重生者,不知今夜情形如何。
她不知道,小梅拿了她赐的金银远走,过上了普通人的一生。
她如今有夫有子,和世间千万女子一样。
她对世道运行的影响太小,九星连珠之时,她只是微微心悸,揉揉心口,便过去了。
根本未曾发现,此时,便是她前世被灌下鸩酒,暴毙而亡的时辰。
小小谬误,纠不纠两可。
叶碎金坐在地台巨榻上,一腿屈,一腿立,手搭在膝盖上。
她问:“群星众宿可已归位?”
钦天监监正回禀:“皆已归位。”
天道奈何不了她,便只能认了她。
这一世的穆,是叶穆。
这一世的皇帝,是叶碎金。
世界定轨。
蜀国仗着天险,与大穆对峙了四年,终被攻破。
剑南道王氏被俘,被穆军主帅平锦侯裴定西屠了全族。
裴家的血海深仇终于得报。
裴定西禀过了叶碎金。
叶碎金祭过兄长后,裴定西将父亲的棺椁起出,移葬剑南。
裴泽以皇帝义兄的身份,得以追封蜀侯。
当年裴家满门被屠,少夫人为保清白自尽,大小姐生死不明。
尸体都被王荣丢去了乱葬岗,幸有忠仆,悄悄将主人寻到,于僻静处安葬。
待蜀国攻破,裴字大旗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年迈老仆寻来,认了新的少主人。
并指引了裴定西他嫡母的坟茔。
裴泽回归故土,得以与发妻合葬。
少年夫妻,神仙眷侣,生死相隔几十年,终又团聚。
十九岁的青年,终于停下了逃亡的脚步,回到了日思夜念的故乡安眠。
开国以来,武将功大,压制文臣太久。
裴定西杀降屠族,文臣抓住把柄,狠狠参奏。
叶碎金以军功给他加大将军的封号,却夺了他平锦侯的爵位。
平锦平锦,锦城虽已趟平,但剑南道终究不能再是裴家的了。
平锦二字,已经不适合裴定西。
文臣才道是一场政治胜利,正额手相庆。转眼叶碎金将裴定西调至东海,出镇泉州市舶司,加宁海侯。
文臣一直觉得,这位皇帝以兵起家,既立国,实该多防着些武将。
叶碎金的确防着武将,但也决不纵容文臣。
江山一统,皇帝的武勋几已登顶。
接下来,裁撤冗兵,让士卒回归田土。
边军,禁军,厢军,大穆只保留了六十万的兵力。
当年,叶碎金和裴泽煮酒赏雪论军改,还有最后一件没有实行。
叶碎金再次操刀,在军中推行了二级参谋制。
自此,军中有主将、参谋、监军,三驾马车并驾齐驱,军权被枢密牢牢把持。
皇帝自己兼任枢密使,把军权握在手里。
成为定例。
另一方面,叶碎金将宰相的人数增至七人,分薄每一个宰相的权力。
国家大策,由皇帝和这七个人共同决定。
给了兰台弹劾宰相的权利,御史中丞和侍御史若联名弹劾宰相,宰相必须引咎辞职。
相应的,御史中丞和侍御史也要卸职。
皇帝的权力,得到了空前的集中。
这一年,叶碎金已经四十一岁。
三郎叶长钧有十一个儿子,八个女儿。
他的嫡长子静郡王今年十九,他十四便成婚,十五生子,生出来的嫡长孙已经四岁。
叶碎金曾答应三郎,四十立储。
但她到这时仍未立储。
杨相已经过世,如今首相是袁相。
蜀地平定,收归版图,天下大一统,袁相上书请立储君。
叶碎金不立。
“朕还不老。”
最怕皇帝这样。
纵观历史,多少臣子因立储之事罢官、掉脑袋。
但皇帝四十无储,首相袁荀三次上书请立储。
最终皇帝罢相,将袁荀流放岭南。
袁荀在岭南病故,仍遗表皇帝,请立储。
皇帝抚着遗表叹息,追封袁荀为安国公,加赠太傅,位列三公,配享太庙。
谥文贞。
仍不立储。
三郎叹息,与叶碎金道:“看看别家的孩子吧。”
叶碎金道:“不是谁家的关系。”
是她真的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能容忍权力或者忠诚向别的人倾斜。
许多帝王,年轻的时候克勤克俭,建功立业,到了这个年纪,开始纵情声色。
比起来,叶碎金算好的。后宫内宠,始终维持在个位数。
年龄,永远维持在二十四五到三十之间。
只一个成功的帝王到了这个阶段,威望达到了空前的鼎盛,权力前所未有的集中,便容不得任何人的违逆了。
三郎深有所感。
立储已经成了一个不能提的话题。
三郎退了。
众臣亦退了。
政事堂有七个宰相在,叶氏宗室子嗣繁盛,哪怕皇帝突然暴毙,总能选得出一个来当皇帝。
时光流逝,大穆蒸蒸日上,国泰民安。
叶碎金觉得自己老了,是有一天问她新幸的内宠多大了。
那个英俊的少年道:“奴今年十七了。”
叶碎金许久没说话。
后宫换人,会把许多人带到她面前,由她挑选。
这个年轻人是她一眼看中的。只觉得年轻,充满生命力。
但她从前宠的,都是二十四五以上的成熟男子。
为何知道自己老了,因三四十的男人或许爱熟妇,耄耋老人却至死只爱妙龄少女。
梨花非要压海棠,才觉得能汲取生命力。
性别翻转过来,也一样。
叶碎金以前从没喜欢过这种青葱少年郎。
现在,却爱得紧。
但这件事也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照照镜子,鬓边全是华发。
这一年,叶碎金六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