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陆续有人过世。
如今叶碎金头上已经没有长辈。同辈中,五郎病逝,十郎纵情酒色,把身体搞坏,也过世了。
赫连响云多年征伐,身上伤病多,六年前就过世了。
大穆唯一一位活的国公周俊华挺高寿的,三年前过世了。
房州三将中孙广通、邓重诲都过世了。
这都是大将军级别的人物,年纪老了,成批地走。
而去年,宗室长男,乳名阿龟的静郡王,也因病去世了。
时年三十七。
算年轻的。
这一年,叶碎金还康健,端王叶长钧却病倒了。
他六十三岁,四世同堂,儿孙环绕,也算高寿。
眼看着,大限将至。
叶碎金亲临端王府看他。
三郎已不能起身。
他问:“碎金,史书上,会如何记我?”
叶碎金道:“开国贤王。”
端王叶长钧,堪称贤王之典范,实在为宗室立下了好的榜样。
可他,也想征江南,收燕云。
三郎怅然叹息。
人生,哪能没有遗憾的。这世间,从来不存在圆满。
“碎金,我最近常梦见叶家堡。”他呢喃,“小时候,我们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我给你做马,一下子就把四郎五郎给撞翻了……”
叶碎金也回忆起来。
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事,不知为何变得异常清晰。
她微笑:“你比我们都大,个子老高,谁都撞不翻你。”
“但还是你最厉害。”三郎回忆,“行军布阵的游戏,我们总赢不了。”
“有一回,四郎输急眼生气了,说你是个丫头片子,不该带你玩。”
“你和我一起,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他哭着回去了。”
“碎金,人生一场大梦,你有没有这感觉。”他问。
叶碎金许久没说话。
因常人一场大梦,她大梦两场。
“碎金,该放手的时候放手吧。”三郎道,“立储吧。”
叶碎金答应:“好。”
三郎道:“不拘是谁家的,都行。”
叶碎金道:“我既答应过你,自然会做到。”
三郎颔首,闭上眼睛。
这一年,端王薨逝
许多皇帝晚年都想问天再借五百年,便容易沉迷丹药,偏信僧侣道士。
叶碎金没有。
她很清楚,她已经偷天续命,再敢借,恐怕天道都要将她劈作灰烬才罢休。
她终于决定立储。
此时,宗室繁盛,光是本家,人口都过百。
侄子们年长的三十来岁,最小的十岁。
侄孙们年长的亦有二十多岁,年幼的有还在襁褓中的。
曾侄孙辈,最大的已经八九岁了。
宫里的宗学里,三代同堂。
侄子、侄女跟叔叔、姑姑和叔祖、姑祖们一起上学。
侄子把叔祖打哭,侄女跟姑祖互扯,是经常发生的事。
理论上,皇帝应该传位给侄子才对。
但谁能管得住这位开国皇帝。
叶碎金把端王一系的活着的十个侄子都看过,没有看中的。
她直接跳过了他们,看下一代。
说实话,也没有看中的。
并非是端王系的子嗣不如别人,正相反,端王把子嗣们教育得都不错,比旁人家都还更强一些。
实在是叶碎金一生都在和一流人物打交道,看这些锦绣里出生富贵中长大的,总是觉得差点。
立储的事便又悬而未决,拖着。
一直到她终于看中了一个孩子。
宗学就在宫里,叶碎金没有亲生的孩子,则所有的本家宗室的孩子都相当于皇子皇女。
叶碎金看中的这个孩子八岁。
小小年纪,游戏时能镇定地指挥叔叔、姑姑、叔祖、姑祖。
这孩子的眼睛里有一种狡黠灵透。
叶碎金悄悄来宗学看了几回,越看越是喜欢这个孩子。
这孩子让她想起了她自己。小时候大郎、二郎都还没夭折的时候,也都是听她的指挥。
但这个孩子,年纪实在太小了。
于是叶碎金去看这孩子的爹。
这孩子的爹其实不算差。
他是三郎的嫡长孙,已经去世的乳名阿龟的静郡王的嫡长子,广郡公。
叶碎金喜欢嫡出的孩子。
她若不是生为嫡房嫡女,当年根本不可能摸到家族部曲,也根本没可能去争家主之位。
嫡是她的根本,否则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这一年叶碎金六十一岁,广郡公二十四岁,是个非常标准的王孙公子。
叶碎金是他的姑祖母。
作为三郎的嫡长孙,他其实和叶碎金很亲近。只这位姑祖母杀伐果决,专断独行,无人可以左右她。
她迟迟不立储,广郡公原以为没有什么希望了。
不想,叶碎金道:“我看中了你的孩子。”
有时候,定继承人,不只看继承人本人,还要看继承人的孩子。
古时候,也有皇子出色却没有儿子,稍逊的皇子有健康聪明的儿子从而成为继承人的。
广郡公这一代,叶碎金没有挑出特别让她满意的。但现在,她看上了那个孩子,逆推着选择了孩子的爹。
那孩子如果足够大,以叶碎金的强势都能直接立储。
可那孩子太小了,叶碎金估测自己的寿数,可能绕不过这当爹的。
广郡公险些被这天降的馅饼砸晕过去。
他强行镇定,谦虚道:“谦儿方只七岁,能被陛下看上,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叶碎金没有说话。
广郡公:“……陛下?”
叶碎金一哂:“我何时说过看上你儿子了?”
广郡公呆住。
叶谦是他的长子了,其他的儿子更小,五岁的四岁的三岁的,嫡庶一堆,但年龄更小。
则皇帝看上的是……
叶碎金颔首:“叶福桃。”
广郡公的嫡长女,县君叶福桃。
叶福桃今年八岁,广郡公夫人嫡出。
在国储未定的皇家,头胎没生出儿子来,对广郡公夫人是个挫折。
她因此不大喜欢这个嫡长女。
但碎金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像她。
长辈总是会喜欢像自己的那个晚辈。
她在叶福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嫡长房嫡长女像。
眼里的那份狡黠灵透也像。
指挥着叔叔姑姑叔祖姑祖的模样更像。
仿佛是一个缩微的叶碎金。
在她身上,叶碎金找到了生命延续之感。
广郡公回家关上门,把这件事告诉广郡公夫人。
广郡公夫人险些炸了:“她凭什么!她又不是没兄弟!”
“闭嘴!”广郡公额上青筋都起来了。
“你以为,不是福桃,就能是谦儿了?你做什么梦!”
“陛下看中了福桃,便是福桃。”
“陛下若看不中福桃,也不一定会看上谦儿!”
“景王叔家我那几个弟弟,都是十二三,不比谦儿一个七岁的娃娃强?凭什么陛下一定要传位给你的儿子!“
广郡公夫人颓然坐下。
可她内心里十分的愤怒。
这是真的有皇位要传承的皇家,她嫁进来之前父亲就悄悄向她透露,说有一个传言,陛下曾向端王承诺,储君自端王系里选。
为着这个,她十六就生孩子,谁知道生了个女儿。拼着伤身子,生完立刻又怀上二胎,终于生出了嫡长子。
现在,皇帝看上了叶福桃,仿佛把她的努力扔在了地上,一边践踏一边嘲笑。
可广郡公夫人再愤愤不平,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件事。
县君叶福桃被留在了宫里教养。
皇帝陛下亲自教她。
这是任何皇子皇孙都没有的殊荣。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叶碎金看中了叶福桃。
过了两年,叶福桃平安活到十岁,从县君升为县主,广郡公跟着从郡公升为郡王。
又过了一年,叶福桃升为郡主,广郡公跟着升为亲王。
没人不嫉妒广亲王会生女儿的。
叶福桃也没有辜负叶碎金的期望,她果真是一个聪明冷静的孩子,悟性好,胆子大。
就像叶碎金感觉的那样,叶福桃处处都像她。
她的生命是可以在叶福桃身上延续的。
或许,这就是孩子存在的意义。
当年,皇夫事件,崔家诛了两族。
叶碎金说,以为定例。
但后来,再没有人敢觊觎皇夫之位了。这件事就止于口头。
为着叶福桃,叶碎金把这个“定例”正式地写进了祖训中。
叶福桃作为继承人的身份,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