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七爷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萧郎君,真要将那几个兔崽子送官吗?”
萧彧以为他要求情:“七爷,他们几个的行径昨日你已经看到了,跟强盗也没多大差别了,我不愿意动用私刑,还是送到官府去处置吧。”
窦七爷叹了口气:“确实,那帮兔崽子确实无法无天,没有了王法。但是官府会怎么判罚?”
萧彧想了想:“依当朝律法,他们这算是抢劫未遂,当判处一到两年徒刑,应是送到盐场煮盐。”
窦七爷无奈摇头:“也罢,这帮兔崽子在村里总是横行霸道,也该受点教训了,不然真的无法无天了。”
萧彧见他并没为那几个泼皮求情,想必那几人在本村的名声也不好,之前还担心有点惩戒过度,现在看来并没有。
裴凛之将人送到珠官县衙,这几人被杖责五十大板之后,被送往盐场煮盐一年。
升龙湾的事告一段落后,萧彧预备去升龙湾雇人来垦荒,没有工具是个大问题,他决定开矿冶铁。
萧彧陆续将正在各家铁匠铺里学徒的人召了回来。这几人的经历各不相同,有人一直都是搬东西拉风箱,没上手打过铁,但也有人摸过打铁锤了,几人的经验互相拼凑一番,基本能够弄出一套完整的冶铁流程。
萧彧根据他们的要求,备齐了冶炼工具,包括熔炉、风箱、铁锤等等,龙虎山中的冶铁作坊就开工了。
没有煤,就烧木炭做燃料,辅以风箱助燃,温度能够达到融化磁铁矿。
磁铁矿在高温下融化成液态状,并在其中加入木炭粉搅拌均匀,将炉渣去除,就是可以加工工具的铁水。加了木炭粉的铁冷却后,就是非常硬的含碳钢,虽然是低碳钢,但造农具工具和武器都足够了。
当然,这样的冶铁技术只是最粗浅的,炼出来的还不是最好的钢铁。但对萧彧和崖州百姓来说,已经非常实用了,至少比木头和石头工具要高效得多。
萧彧认为,送他们去学冶铁是对的,如果没有亲自在铁匠铺观摩数月,自己恐怕要走不少弯路。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从萧彧发现铁矿到正式冶炼,这中间过了将近半年时间,居默还以为萧彧不打算炼铁了,甚至还捡了一些磁铁矿回来试图自己炼铁,然而除了几个烧得面目全非的铁疙瘩,什么都没得到。
等到萧彧再次带人和工具出现在寨子里的时候,他才明白萧彧打的从来都不是无准备的仗。
这几个月,居默已经按照萧彧的吩咐,在山坳里修建起了木头房子,供炼铁的人居住。
赛人无所谓,他们本身就住在山里,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但是对萧彧派去的几个人来说,这条件就非常艰苦了。
山里潮湿,蚊虫多,工作又辛苦,还不能跟家人见面,各方面条件都比山外低了不止一个档次。
好在萧彧给足了工钱,饮食上也非常优待,饭管饱,鱼肉就没断过,每月还给了四天假期,可以回家跟父母妻儿团聚。至于去山里干了什么是不能跟家里人说的,这得保密。
第一批铁器出炉正好是元旦前夕,为今年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尽管腿脚不便,萧彧还是亲自去了龙虎山接收这批铁器。
当然,进山全靠裴凛之背着。萧彧怕累着裴凛之,裴凛之则不以为然:“郎君不沉,又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冶铁坊正式开工,萧彧也到了现场,也是裴凛之背进去的,因为他们都觉得这样重要的时刻不能缺席。
这批铁器都是常见的刀斧锄铲,做工不算多精细,但不影响基本功能。正好自家需要,过完年,就有足够的垦荒工具了。
除去分给赛人寨的部分,萧彧和裴凛之用马车将剩下的铁具拉回了家。
等铁匠们的技术在娴熟一些,萧彧打算打造一批兵器,给即将出海的船员们备用。
闵翀不做海贼,并不意味着就没了海贼,万一碰到海贼打劫,有武器才能保护好自己。
萧彧还打算炼一批小器具,比如剪刀小刀之类的东西。这样小巧轻便的工具不费多少铁,也不占多少空间,没准能在海上贸易中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功效。
萧彧并不打算朝海外诸国出售大件的工具和农具,这个时期,整个西方都没有掌握含碳钢的冶炼技术,他们还只能造非常软的海绵铁。
而且萧彧也不想让铁矿大量流失到海外,毕竟咱们自己都缺铁矿。
又到元旦,不知不觉,萧彧竟已崖州度过了两个年头。萧彧已经从心底里接受了这个家,这是他亲手打拼出来的,怎么能够没感情。
为了庆祝这个新年,萧彧老早就安排妇人们酿酒,酿了满满几大缸,到时候全家都要喝一杯。
还提前杀了一头猪,灌了不少腊肠。萧彧觉得,没有腊味,过年便缺了点味道。屋檐下挂上腊肠、咸鱼,年味儿就浓了起来。
那头猪让全家上下饱餐了一顿,不过也就是一顿的量,人太多,一头猪根本就不够吃。
除夕这天,除做饭的,所有人都停了工。男人们一早就起来杀猪宰羊;妇人们则张罗着杀鸡宰鹅;小姑娘们则忙着磨豆子做豆腐;吉山领着吉海头天晚上出海去打渔了;男孩子们去赶海,从海边捡回不少贝壳和海螺,还抓了一些海胆和螃蟹:大家都在为这顿年夜饭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萧彧坐镇厨房,看着堆积如山的食材,指挥着大家该怎么做。唯独海胆他打算自己处理,拿来蒸鸡蛋。
“娘,我回来了。郎君在这里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孟家娘子听见声音,回头一看,顿时笑逐颜开:“思归,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你师父打算晚点去接你。快让娘看看,嗯,长高了些。”
孟思归迈进门槛:“娘,在炸什么,好香!”
“思归回来了?”萧彧坐在凳子上,看见窜高了一点的孟思归,笑眯眯地说,“哟,白净了不少,还是学医好吧,不用晒太阳。”
孟思归嘿嘿笑:“郎君,我正找你呢,家里来客人了,好像是从北边来的,说是来找你的。”
萧彧一愣:“找我的?”
孟思归迅速用手从他娘炸好的那一大盆肉里抓了一块,塞进嘴里,将手指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这才来扶萧彧。
萧彧忍不住笑:“看把你给馋的,医馆里没肉吃?”
孟思归瘪嘴:“师父家只有一点点肉,不过瘾。”
萧彧皱眉,他交的生活费已经不少了,怎么还吃得那么寒酸:“你师父跟你们一起吃吗?”
孟思归说:“表面看着都差不多,都是师娘分好的,也许师父的碗底卧了鸡蛋,反正他们在自己房里吃,我也看不见。”
萧彧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今晚就多吃一点。今天杀了一头猪,两只羊,还有鸡和鹅,可以敞开肚皮吃。”
孟思归舔舔嘴角:“还有葫芦鸡吗?”
萧彧哈哈笑:“可把你给馋的,今天没有。你什么时候回医馆?”
“回去前给我做吗?”孟思归眉飞色舞。
萧彧说:“换种做法吧,不能总吃一样的。”
“太好了,谢谢郎君!”要不是他搀着萧彧,肯定会手舞足蹈起来。
萧彧进了自己的宅子,看见一个蓝衣人正站在院子里,弯腰看着石桌上正在睡觉的两只猫。
那是萧彧的豹猫幸运和窦七爷的黑猫小黑,这俩不打不相识,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有它俩在,宅子里外的老鼠都绝了迹。
孟思归还没来得及出口,对方已经察觉到有人进来了,转过身来:“殿——大公子。”
萧彧站在门口,看着对方:“你是?”
那人拱手:“大公子不认识我,我是三公子门人。自越州来,叫赖平川。见过大公子。”说完弯腰拜了下去。
萧彧皱起眉头,越州?越州是三皇子越王的封地,越王派来的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萧彧皱眉。
孟思归扭头察觉到萧彧情绪不对,便对一直在这边陪客人的长生小声说:“去找我师父和师兄。”
长生闻言一溜烟跑了。
赖平川赔着笑脸:“三公子记挂大公子,特地嘱托小人过来问候大公子一声。”
萧彧说:“多谢,无需记挂,尚且饿不死。请坐,我去给你沏杯茶。”茶叶还是去龙虎山采摘来,叫家中会制茶的那个茶农炒制的。
“不敢劳烦大公子,大公子这是要折煞小人。”赖平川连忙过来制止。
“站住!不许靠近我家郎君。”孟思归想起师父叮嘱师兄要时刻跟随郎君,不能让陌生人随便接近他,顿时也下意识地拉响了警报。
赖平川站住了,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们,摆摆手:“那好吧,我不过去。”
这时吉海急匆匆赶了回来:“郎君,郎君!”他以为郎君在厨房里待着,就去帮鱼儿推磨磨豆子,没想到一转身郎君就去见陌生人了,顿时吓得直冒冷汗,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
萧彧在厨房里答:“我在呢。”
吉海看他是安全的,舒了口气:“那人是谁?”
萧彧说:“我也不认识。”
萧彧泡好茶,让孟思归给对方端过去:“请喝茶,我就不过去了。虽然只剩一条贱命,我还是很惜命的。不确定你是敌是友,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他决意不再莽撞,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赖平川哭笑不得,但也没强求:“依大公子所言便是。”他在石凳上坐下来。
幸运和小黑被一个陌生人扰了清梦,不高兴地跳下石桌,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甩甩尾巴,跳上台阶。小黑凑上去,给幸运舔了舔下巴上的毛发,明明两只都是公的,不知道怎么那么腻歪。
就在这时,裴凛之飞奔进了院子。他刚刚被里正请去商量年末祭祀之事,长生找到他,说家里来客人了,还是从北边来的,他哪敢耽搁,撇下里正狂奔回来。
一进院子,便看见萧彧正与来客遥遥相对而坐,不由得松了口气。
赖平川刚喝了一口茶,看见裴凛之回来,赶紧放下茶杯来行礼:“裴公爷!”
裴凛之冷冷地扫视对方一眼:“我认识你?”
赖平川尴尬地摇头:“不认识。我是三公子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裴公爷不认识我正常,我曾经远远见过殿、大公子和裴公爷。”
裴凛之皱起眉头:“你来这里作甚?”
赖平川苦笑:“我受三公子所托,过来探望大公子,想知道大公子在这边过得好不好。”
萧彧和裴凛之对视一眼,然后微微一笑:“多谢三弟记挂,你回去告诉他,我还活着,能吃能睡。”
“我家郎君勉强能过得下去,让你家主子不必记挂了。”裴凛之说。
赖平川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这是我来之前,三公子亲手交给我的,让我务必送到大公子手里。”
裴凛之看着他,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信,上面写着“大哥亲启”,上面盖了封泥。他回头看着萧彧:“郎君?”
萧彧说:“拿来我看看。”
裴凛之便将那封信拿给萧彧,萧彧将信撕开,从中抽出两张纸,他匆匆读了一遍,将手伸给裴凛之。裴凛之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回大厅。
萧彧对赖平川说:“进屋来坐吧。吉海和思归在门外等着,不必进来。”
赖平川进屋,发现里面摆设很怪异,并不是常见的矮榻凉席,而是高脚椅子,垂足而坐的那种,类似胡人的坐具。
裴凛之站在萧彧身边,问:“郎君,发生何事?”
萧彧将手中的信笺给了裴凛之,让他自己看去,问赖平川:“这信中所言可属实,皇上要送越王去当质子?”
赖平川点头:“自京中传来的消息是这样,圣旨还没有下达。今冬柔然挥师南下,越过西戎直接打到了雍州。陛下朝东戎求援,东戎可汗暴毙,几名王子夺权,自顾不暇,最后只得向西戎求援。西戎的要求是除每年进贡金银茶绢外,还要送一名皇子去当质子。太子是不可能去的,就只剩下梁王、豫王、越王和八岁的四皇子,梁王豫王需要镇守边疆,四皇子与太子乃一母同胞,所以只能是越王了。”
萧彧对越王萧胤的印象是一个喜弄风雅的少年,越王生母出身低微,自知与储君之位无缘,过早便表现出了人畜无害的特性,才早早得了封地,远离了权力漩涡,没想到最终还是逃不过当棋子的命运。
赖平川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大公子,吾主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他膝下仅有一子,怕他去后小世子无人庇护,不得善终,所以想将小世子托付给大公子。还请大公子成全吾主。”
萧彧已经从信中得知这个消息了,萧胤打算将儿子送来给自己带,可他跟萧胤关系实属一般,并无多少兄弟之情,这萧胤便如此信任自己,将一个未来的王托付给自己这个已经被废的太子,他是怎么想的?
萧彧沉吟片刻,说:“我如今已是一介庶民,小世子出身高贵,还有爵位在身,送到我处,怕是不妥吧。”
赖平川再次叩首:“吾主自幼淡泊名利,不喜纷争,时常跟吾等慨叹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中,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他想是不想小世子再成为他人手中棋子吧。小人自登岸后,见崖州一地虽然贫瘠,百姓生活困苦,却也安居乐业。比之越地如今哀鸿遍野,已是一方人间乐土。且大公子此处和乐融融,人们怡然自得,小世子若是能在此生活,必定安然度过一生。”
萧彧和裴凛之互相对视一眼,裴凛之皱起了眉头,萧彧说:“你觉得我处是人间乐土,只是你看到的表面,崖州酷热,多飓风,多瘴毒,对幼儿并不友好。”
赖平川说:“吾主当早已考虑清楚。因为除了大公子,便没有值得托付之人。”
“皇上是孩子的亲祖父,总不能让他受人欺负吧。”萧彧说。
赖平川摇头:“大公子想是不知,陛下今春突发癔症,总说有人要害他,精神已是癫狂,如今已是太子监国,取代陛下还能有多久?吾主也让小人提醒大公子,多防范北边来人。”
萧彧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太子若是继位,自己的处境怕是越发危险了,他必定是不会容许自己这个废太子还活在世上。
“那梁王豫王总也可以吧。”萧彧说。
赖平川犹豫一下,还是说了:“梁王豫王是太子心头的两根刺,迟早是要拔掉的,小世子送到他们那边去,也不安全。唯独大公子身份特殊,且地处偏远,太子不能明目张胆再对大公子做什么,所以反而是最安全的。”
萧彧无力地笑了一声,个个算盘都打得精着呢。
赖平川再次叩首:“求大公子答应吾主,庇护小世子。”
萧彧说:“你起来吧,圣旨不是还没到吗,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并不需要我庇护。”他觉得,比起越王,太子应当更愿意拔出梁王豫王这两颗肉中刺,说不定选他们中的一个去当质子。
赖平川跪地不起,裴凛之抬脚在对方肩上踢了一脚:“起来!不答应你还想长跪不起了?你便是跪死此地,我家郎君也不会答应你的。”
赖平川坐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
萧彧见状不忍:“起来吧,今日过年,别人都在团聚,你忠心为主,还在此漂泊。不如就留我家中过年吧。吉海,去收拾厢房,给客人住下。”
吉海急忙跑去收拾那间新近腾出来的空房,那房子原是给无处安排的三名奴仆住的,年前吴家搬回了自家,他们三个便搬到吴兴义夫妇原本住的老宅房间,这房子便空了出来。
晚上全家都聚在一块吃年夜饭,人太多,集中坐不下,有家室的奴仆便领了饭食回家吃,单身的便三五成群凑在一块吃。萧彧依旧和所有的老人孩子一块在老宅的厅堂内一块吃。
萧彧与裴凛之坐在首席,闵翀和窦七爷坐次席,赖平川是客人,便在裴凛之下首坐了。
除了丰盛的饭食,还有米酒,萧彧举杯:“为过去的一年干杯!”
众人举杯齐呼:“干杯!”
喝完一杯,萧彧又斟上一杯,再举酒杯:“为即将到来的一年干杯!愿来年风调雨顺、身体康健、生意兴隆!”
大家又一起干杯。
萧彧倒上第三杯,笑呵呵地跟裴凛之再次碰杯:“为我们的团圆再干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赖平川看着这个放浪形骸毫无架子的前太子,与这样一帮贩夫走卒平起平坐,依旧乐在其中。他觉得无比惋惜,但也为在座的人庆幸,他们如此幸运,遇到了这样一个仁爱的家主。
小世子若是送到这里来,到底好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