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彧脚踝扭伤情况不算严重,大夫给他正骨之后,开了点外敷药,嘱咐这段时间少走动多静养。
看完病后,萧彧跟回春堂的大夫提起了收徒的事:“叶大夫收徒吗?”
叶大夫抬眼看了萧彧一眼,萧彧已经是医馆的熟客了,他不好直接拒绝,便说:“收,但是我对徒弟要求极高。”
其实他不收外人为徒,都是父承子业,毕竟有这样一门手艺,就不担心子孙以后衣食无着,任何情况下,大夫都不可能饿肚子。
萧彧问:“叶大夫说说你的要求。”
叶大夫捋着胡子沉吟片刻:“要聪明的,手脚勤快的,能识字算数的,看得懂药方。”
萧彧笑了:“正好,这些我们都会。”
叶大夫以为他要学医,赶紧又说:“年龄不能超过十二岁,太大了接受能力慢。”
“那明日我送几个孩子过来让叶大夫考校,要是能通过,叶大夫就留两个吧。我们可以出学费和生活费。”萧彧说。
叶大夫愣了一下:“医术不过是末流小技,郎君身份高贵,贵府中人何至于需要学这个。”
萧彧明白过来,他不愿意收徒呢,便笑道:“医术可不是末流。医者悬壶济世,仁心仁术,正是天下受苦难百姓的救星,为医者父母心,是最值得世人尊重的。我想送家中孩子来学医,是因为崖州实在是大夫稀缺,尤其是偏远地区无医可求,各种巫医横行,谋财害命,叶大夫难道不想为医术正名,将医术发扬光大?”
萧彧这席话说得叶大夫无可辩驳,因为帽子戴得太大了,他说:“那明日便送来瞧瞧吧。”
萧彧拱手:“多谢叶大夫仁心。”
出门的时候,裴凛之将萧彧抱起来,萧彧红了脸:“扶我走就好了。”
裴凛之不说话,抱着他出了医馆,放到马背上,自己坐在他身后,然后骑马出城,守卫老老实实地放人出去,还附赠了一个松油火把。
天黑路不好走,两人便驱马慢慢走回去。
萧彧被裴凛之拥在怀里,后背贴着一个暖烘烘的胸膛,萧彧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和断断续续落在颈脖处的气息。甚至随着马儿颠簸,裴凛之的嘴巴和鼻子还时不时能触碰到他的脖子和耳朵。
这也过于暧昧了点,萧彧红了耳朵,无处可避,自己的心跳也止不住加速起来,他清了一下嗓子,找话打破沉默和尴尬:“叶大夫似乎不太愿意收徒弟。”
裴凛之说:“只是不愿意收外人罢了,想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萧彧说:“如果大夫都这么想,那就太不应该了。有几个大夫的祖先是自创的医术?不还是跟师父学的。师父教了他,是让他救死扶伤,开枝散叶,帮助更多人的,而不是成为他的家传密学。他要是死捂着医术不放,就证明这人医德不行,而且医术也不会进步。这世上,医者和师者是最不能藏私的,如此人类才能进步,世间才能变得越来越好。”
裴凛之内心的喜爱之情几乎就要冲破胸膛,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往萧彧脖子上亲吻的冲动,将人拥紧了些:“如若人人都似郎君这般无私,何愁我大安国不强盛。”天底下,还有比他的殿下更伟大无私、高瞻远瞩的人吗?他的殿下若不能做天子,天理何在!
萧彧又问:“你说送谁去学医比较合适?吉海超过年龄了。”
“吉海不行,他得跟在郎君身边。今天表现还不错。”裴凛之直接否决了,吉海是当殿下的侍卫培养的。
萧彧想了想:“思归其实也不错,这孩子聪明,但是孟大哥会让他去学医吗?”
“回去问问他。”
“也行,回去问问孩子们,有没有愿意学医的,没有就我来挑吧。”萧彧一向都尊重他人的自我意志。
回到家,大家已经坐在篝火前听孟洪上课了,见到他们回来,大家都停下来嘘寒问暖,嚷嚷着要去升龙湾给萧彧报仇。
裴凛之说:“仇肯定是要报的,回头我会安排,你们继续上课吧,我和郎君都还没吃饭呢。”
吃完饭,萧彧让裴凛之背自己到篝火边,扶着桌子单腿立着给大家上课,站累了就坐凳子上休息一会儿。他带病来授课,令众人心中十分不安,都纷纷劝他去休息。
萧彧说:“只是脚扭伤,又不是卧床不能起了,不打紧。轻伤不下战场。”他把火线两字给改了。
孟洪在一旁说:“萧郎君带病给大家授课,你们更要认真听课,才对得起他的教诲。”
孟洪这话一说,众人都变得格外安静,再也没有三心二意的人了,全都聚精会神地听萧彧讲课。
窦七爷刚到白沙村,就感受到了迥然不同的氛围,这里的人不像升龙湾的人那样愁眉苦脸、暴躁易怒,人们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彼此间热情又客气,孩子们更是彬彬有礼,见了长辈都礼貌地打招呼,这里的人好像不知道什么是愁苦似的。
而且白沙村竟然还能读书识字,还是主家亲自给大家授课,受伤了也不休息,半点也没有主人的架子。这种事情,窦七爷纵使纵横四海,见多识广,也未尝见过听过。这个萧郎君,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日后必定成大事。他觉得,自己来白沙村是来对了。
上完课,萧彧先是征询了孟洪的意见,问他愿不愿意送孟思归去学医,孟洪非常愿意,他说:“若是能学医,那便有了一技之长,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会饿肚子了。”
萧彧说:“你同意就好,那我就去问他自己的意见了。其实还要送到医馆去让叶大夫挑选,最多只能留两个,也可能一个都不留。”
“那也不打紧,总之是个机会。”孟洪说。
第二日,裴凛之在晨间训练时就宣布了一件事,晌午过后要去找升龙湾的人算账,让大家都安排好自己的事,下午都要去。
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这升龙湾的人欺人太甚,当他们白沙村没人吗,居然敢欺负他们萧郎君,非要将那群恶棍打得满地找牙。
朝食之后,萧彧也在课堂上宣布了选人去学医的事:“……年龄符合条件,愿意学医的举手。”
一时间,孩子们都有些茫然,孟思归问:“郎君,去城里学医,是不是就不能回来了?”
萧彧说:“去学医的话,吃住就都在医馆了,要帮助师父煎药磨药,还要照顾病人。学汤头,看医书,跟师父学怎么看病救人,学成了,以后就是能救死扶伤的大夫了。”
那些流浪过的孩子都知道大夫有多体面,会医术,不仅能赚钱,有钱人见了都客客气气的,出门坐轿子,实在是神气得很。但是学医也就意味着要离开家,离开大家,没有人愿意舍弃这里的生活。
萧彧见大家都沉默不语,知道他们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不愿意舍弃现在安定的生活,便说:“可以跟师父商量一下,过段时间回来一两天。”
孟思归又问:“老师,要学多久呢?”
萧彧说:“学无止境,当然是活到老学到老。但是去医馆学徒,得看师父什么时候让你们出师,三年五载总是要的吧。否则学艺不精,下错药开错方,那就是人命关天的事。”
他这一说,大家越发退缩了。
萧彧说:“大家是不是不想离开家,离开爹娘、兄弟姐妹和朋友们?老师都能理解。但是我为什么要让人去学医呢,你看我们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懂医术,离州城又那么远,万一有个急症,来不及救治人就没了。”
这时有个孩子举起了手:“老师,我去,”
萧彧看着那个叫王小满的孩子,他的妹妹就是今年春天突发急症没的,当时是夜里发病,也没来找他们,等到天亮了,才发现人已经快不行了,送到回春堂已经迟了。
萧彧点头:“好,小满算一个。还有人自愿去的吗?如果没有,我便来点名了。点了名也未必就会去学医,因为师父还会考校。”
他话音刚落,又有两个孩子举了手,一个是孟思归,一个是闵翀带回来的叫长生的流浪儿。萧彧满意地点头,又点了四个人的名字。
裴凛之将几个孩子用马车拉着,送到了医馆,路上嘱咐了,都得好好考核,不能给郎君丢脸。一些本来想随便应付考核的孩子听见是丢郎君的脸,顿时打起精神来,不敢再大意。
叶大夫正在坐诊,看裴凛之这么快就将人送来了,也没多说什么,便让自己儿子给几个孩子出考题。
先考几段汤头歌,每个孩子熟读背诵一段时间,然后给他们纸笔默写出来。
这一轮淘汰掉了两个,小满因为记错一个字被淘汰掉了,孟思归和长生都通过了第一轮考校。
第二轮是磨药。又有两个孩子被淘汰掉了,因为磨得不够细腻。孟思归本来是个跳脱没耐性的性子,不过这一年来跟着他爹做珍珠植入手术,性子被磨得沉稳了许多,做事也细心多了,所以这一关也过了。
第三轮是辨药,给他们十味药材辨认形状和味道,然后再加入两味药,让他们挑选出来。其实这题非常为难人了,毕竟都是从未接触过医药的孩子,哪能看一会儿就都记住的。
但孟思归凭借着读书三遍就能背诵的天赋,愣是将这些药材准确无误地记了下来,并出色地完成了考校。另外两个孩子略差一点,都挑错了一味药。
叶大夫看了看结果,指着孟思归说:“这孩子留下吧。”
裴凛之说:“叶大夫,我们郎君说至少要留两个,他们一起也好有个伴,而且两个孩子一起学,有了比较,学得也更用心一些。我看你要么再留一个吧,长生和阿昌都很不错”
叶大夫看着裴凛之,然后伸手点着个子更高一点的长生:“那你也留下吧。”
裴凛之拱手道谢:“我领他们先回去收拾东西,与家人道个别,明日一早就给叶大夫送来。”
叶大夫挥挥手,也懒得多说什么,孩子们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出了医馆的门,到了外面,才敢大口呼吸。
上了马车,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是没有被选中的。发愁的是则是孟思归和长生,从明天开始,他们就要告别所有的亲人朋友,住到州城来了。以后就再也不能大家一起练武一起上课了,也吃不到萧郎君隔三差五想出来的零嘴了,真是越想越难过。
孟思归哭丧着脸,坐在裴凛之身边:“师父,那我明天就不能再跟你和师兄练武了啊。”
裴凛之难得柔情地揉了他的脑袋一把:“明早还能练一天。到了医馆,也不能荒废了武术,不仅能防身,还能健体。长生也要记得。”
“嗯。”两个孩子答道。
裴凛之说:“你们不要这么哭丧着脸,多好的机会啊,还是郎君花钱送你们来学的,要努力学好医术,回头记得报效郎君。这里离家不远,我们会常过来看你们的。等你们在那边待一段时间,我同你们师父说,让他每月放你们一日假,回来探望家人和朋友。”
“好。”孟思归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
萧彧得知二人被选中,并不觉得意外,孟思归极聪明,只要他愿意,学什么都不在话下。长生踏实懂事,应该也能学有所成。
当日午后,村中青壮年男丁都集结在萧彧家院子里,等待裴凛之的命令。吉海也想去,裴凛之说:“郎君谁保护?”
吉海便乖乖地留了下来,打架虽然令人热血沸腾,但什么都及不上郎君的安全重要。
萧彧也想去看热闹,但这个时候他去了只能添乱,所以还是老实在家待着吧。
昨天去升龙湾的人只有闵翀今天又去了,大家一致商议过后,觉得昨天故意挑事的几个不能轻饶,不仅要教训,还要送到官府去惩戒,闵翀是去认人的。
窦七爷不想去看那帮不肖子孙丢人现眼,便去海边看师傅们造船去了。
孟思归回来之后,一改平时叽叽喳喳的模样,安静得像个闷嘴葫芦,乖乖陪他娘和妹妹,孟家娘子给儿子准备被褥衣裳,生怕儿子在瓦面冻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手脚勤快一些,主动一点,多干活,别让师傅叫了才动。也不能跟在家似的,跟别人大呼小叫,外人可没爹娘这么纵容你。”
“知道。”孟思归蔫蔫地答。
孟家娘子忽又红了眼眶:“儿啊,你是不是不想去?”
孟思归说:“师父说了,我要是学了医术,以后对郎君和大家都有极大的帮助。总要有人去学的,还是我去吧。我爹身体不好,我学会了还能给他看病抓药。”
孟家娘子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搂住孟思归:“我儿懂事了,一定要好好学习,就为萧郎君也要好好学,是他救了咱们全家,你爹才不用下海打渔采珠。萧郎君就是咱家的救命恩人。”
孟思归不习惯这种亲昵的感情表达方式,他不自在地说:“我知道了,娘。我去看看郎君和我师兄,以后回来都少了。”
萧彧脚有伤,不能到处去溜达,便坐在家里描伞面,就是在纸上绘梅兰竹菊和仕女图。描好之后拿去上桐油,再做成纸伞,这样加工过的油纸伞卖二两银子还勉强说得过去。
孟思归进了屋,好奇地看了一眼:“郎君还会画画?”
萧彧说:“简单的线条画,你要不也学学,将来自己编药书都能用得上。”
孟思归愣了一下:“编药书?”
“对啊,你以后学了医,肯定会认识很多的药材,你不想把这些药材都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世人知道,甚至还用来传世?说不定将来医药史上就能留下你孟思归的名字。”萧彧朝他挤挤眼。
孟思归睁大眼睛:“真的吗?我也能载入史册?”
萧彧抬眼看他:“为何不可?只要你肯努力,好好学习,没有什么不可能。”
孟思归来了兴致,搓搓手:“那郎君教我吧。”
萧彧说:“这个就是要多练习,看着什么就照着样子画下来。以后我每个月都给你送笔墨纸去,让你好好练习。”
“谢谢郎君!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报答郎君的栽培。”
“以后学了医,多救治世人,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萧彧说。
“思归谨遵郎君教诲!”
吉海绘画不行,便在一旁看书,看的是师父给他默写下来的《孙子兵法》。见孟思归进来,才放下手里的书,想到以后就要和自己最要好的伙伴分离,也难免惆怅,但他不善言谈,便无言地看着思归。
孟思归过来:“师兄,我明天就要走了,郎君和师父教的东西你都好好记下来,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教我。”
吉海点头:“好。”
孟思归说:“师兄,你想不想去看师父教训升龙湾的人?”
吉海说:“你还是老实在家待着吧。别去添乱,明日就要去学医了。”
孟思归悻悻地说:“我也就是说说,但是升龙湾那些杂碎太可恨了,居然连郎君都敢欺负。看师父不揍死他们。”
萧彧看了看门外阴影的位置,他们已经去了一个多时辰了,不知道情况如何,也没个人回来通报一声,不知道什么情况了。
孟思归又说:“师兄,我不在家,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爹娘和妹妹呗。我爹腿脚不好,下地也有些困难,你多帮帮忙。”
“我知道。”吉海说。
“谢谢师兄。”孟思归又对萧彧说,“以后就吃不到郎君做的醪糟冲蛋和油炸果子了。”
本来略伤感的氛围一下子被这吃货的怨念给冲淡了,萧彧笑起来:“这还不容易,我每月给你们一点零钱,想吃了去市集买。”
孟思归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要郎君的钱。”
萧彧说:“你们是我送去学医的。虽然吃住在医馆,但偶尔也可能会碰到需要用钱的地方,出门在外,不可能一文钱都不拿。穷家富路,有钱才有底气。”
“我问我娘要。”孟思归说。
“长生没有爹娘,是我给的,所以你的也是我给吧,不厚此薄彼,我挣钱可比你爹容易多了,是吧?”萧彧朝他使了个眼色。
“那就谢过郎君了。”孟思归站起身,抬手朝萧彧行了一个跪拜礼。
萧彧笑着说:“你看你看,跟你爹学的这酸腐的礼仪吧。赶紧自己起来,我腿脚不好,没法扶你。”
孟思归闻言也笑了起来,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郎君你真好。”
萧彧打了个哆嗦:“说得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我不爱听人夸我。”
孟思归笑着说:“郎君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好的人。”
“打住,打住。我汗毛都竖起来了。”萧彧在自己胳膊上抹了两把,说,“吉海,去叫厨房杀两只鸡来,给你们做点好吃的,叫思归吃了永远想念,到外面去不忘本。要小母鸡,不要太大,要整鸡啊,不要剖开了。”
吉海答应着起身出去了。
萧彧忽然想吃鸡了,这回不吃白切的,而是工序复杂的葫芦鸡。先煮后蒸再炸,选用一年生的小母鸡,做出来的葫芦鸡又嫩又滑又香,吃得人直吮指。萧彧也就去西安旅游的时候吃过那么一回,念念不忘,所以今天想试试手。
这个太废鸡,将家里的鸡全宰了恐怕也不够大家每人尝一口,于是萧彧决定在自己宅子的小厨房里做,给即将出门的思归和长生尝尝鲜,顺便也让窦七爷尝尝。
美味总是好吃而难做的,萧彧在厨房里忙活了许久,终于将两只鸡炸好了,有点散架,跟葫芦的形象已经对不上号了,不好没关系,丝毫不影响它的口感。
还没吃,这香味已经将满屋子人的味蕾给征服了。裴凛之和闵翀正好这个时候回来了,于是大家分食了两只炸鸡。鸡皮金黄焦脆,皮下的鸡肉嫩滑爽口,咬一口满满都是鲜甜的汁水,吃得人都忘了说话。
窦七爷笑呵呵地说:“我这真是过来享福了。”
萧彧笑着说:“这也不算什么好东西,日后再做别的给七爷尝鲜。对了,升龙湾那边情况如何?”他看着裴凛之。
裴凛之说:“我们摆了一下午擂台,升龙湾也就上来了十几个人,都被打趴下了。我们的人都还没打过瘾,就没人敢上来了。”
“那几个挑事的泼皮呢?送官了吗?”萧彧问。
裴凛之说:“带回来了,还没送呢,顺道回来跟你报个信。没想到正好赶上了好吃的,看来有点口福。”
萧彧哈哈笑:“是啊,赶得早不如赶得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