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确实活得很艰难,每个人都有软肋,都需要为了生活低头。一是要承受外界种种的压力,二是要面对自己心中真善的不断自问。
其实人之初,又有谁是天性贪婪的呢?更何况原本对生活自有一番理解的秋白桦,对于这种事情,他所受的打击都是来自于自身原有的道德罪恶感,从第一次将秋玉清带进公司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在犯下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但这个深渊永远没有被填平的那一天,没有人发现他的困境,他则会越陷越深,最终万劫不复。
幸而这个时候,蒋梦麟的一时兴起,也算是拯救了他。秋白桦在忏悔的同时,心中居然油然而生一种类似于解脱了的想法,终于不用再在孝义之中艰难徘徊。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纸巾用了三盒,蒋梦麟偷偷的瞟一眼茶几,桌上用的是心相印,挺贵的,于是抬手制止了他抽纸的动作。
“……?”秋白桦泪眼朦胧疑惑看他。
蒋梦麟轻咳一声,面色阴沉,“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你留在魔都吗?这里是寰球的第一产业,日后也会变成一个招牌,我对你寄予厚望,结果你拿这个来回报我?”
秋白桦悔地一句话说不出。蒋梦麟绝少在他们面前摆架子,虽然因为他自身的能力,在他们心中本就有威严,但他平时很好说话,也不偏听偏信,秋白桦很多时候其实是不把他当做需要虚伪对待的上级的。秋白桦刚毕业的时候,也曾经在几家公司辗转,他原本是想要留在国外的,毕竟国外的工资水准和华国差别巨大,但外企的老板们总爱刚愎自用,他们有自己信任的手下,那些人说一句顶的上新员工一个月的努力,久而久之,秋白桦怀才不遇,自然心灰意冷。但回到国内,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华国正是发展的时刻,有胆经商并且有所成就的多半是些粗人,他们信奉有钱就是大爷,但对外又小气抠门,多亏有了鲍雄这个曾经的同学牵线,他才得以在寰球安定下来,这么多年,说对公司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和蒋梦麟交好后,他更加能放开手脚地投入事业,如今头一回听到蒋梦麟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震得他心肝都颤动了起来。
蒋梦麟冷冷看他:“今天我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从行政走款项了?秋白桦,我原本以为自己挺了解你的,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其实都差不多,交情就是拿来背后捅刀子,我信任你,你就欺上瞒下,公司里多少人有意见你不知道么?”
秋白桦紧紧地咬住嘴唇,脸色发白:“您送我进监狱吧,我什么也没法儿解释,我对不起您,祸害了寰球,以后要是能出来,我做牛做马也要偿还您的知遇之恩,但……我的家人……”
秋白桦凉凉地自嘲道:“我一直以为她们特别爱我特别关心我,您肯定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了学业,欠了他们多少,我姑姑他们借钱卖血,我真的感激,真心的。”秋白桦吸了吸鼻子,又说,“可人这东西就变得那么快?我原本以为自己出息了,家里就能过好日子,但她们怎么就一天一个样儿呢?以前的那些事情我简直怀疑根本不存在过,您说,人这心,怎么就能变得那么快?”
蒋梦麟冷冷地看着他茫然的眼神,秋白桦像是在问他,可更像实在问自己。
蒋梦麟默然了。
他何尝不知道秋白桦的艰难?
这简直是在照镜子,蒋梦麟就好像清晰地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前一世的自己,是否也曾像他这样困惑过?
也许是有的,但现在早就忘记了那时候的心情了,仅剩下的也只有恨,恨这东西也霸道地很,偏能把心里的一切情感也掩埋过去,如果不是这种难逢的机遇促使他重回天真,现在的他估计也只是游荡在世间的一抹厉鬼吧?
秋白桦身上的怨和死志,太熟悉了。
蒋梦麟自问已经看透彻这人世间的各种恩怨,但此刻也不由得与秋白桦一起疑惑起来,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蒋梦麟冷笑:“人这东西不就是这样么?你问我他们变得为什么那么快,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你也变了呢?我以为你是个清高自律的人,结果偏偏大失所望,这不也是你给我的回答吗?”
秋白桦喉间滚动,嘴唇瓮动,启唇想要说些什么,偏偏一句话也讲不出。
蒋梦麟目光冰冷,面无表情,秋白桦知道,他一定是心凉了,也是,被自己信任的朋友这样对待,谁又能真正放得开呢?
秋白桦自嘲的笑了笑,蒋梦麟挑起眉头:“我觉得你知道该怎么办的。”
“……是”,秋白桦苍白着嘴唇,揩干了眼里的泪水,默默地站起来给蒋梦麟鞠了个躬,忍下心头的酸涩,轻轻地说:“其实您真的没有说错,这一次要是您不来制止,这几十万我真的就下手拿了。我也觉得奇怪,人这东西变得太快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想要些什么,我觉得对不起家人,但又恨他们,我明明知道不应该让玉清来公司,可是每一次他们拿恩情压我,我就觉得脑子里有一根弦断了似的。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您,您也不用觉得难过,我这种人真的不值得。我想我需要去一个什么地方安静安静,也许出来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他说着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本文件夹,再深深地看了蒋梦麟一眼,抹了把脸大步走出去了。
蒋梦麟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沉沉的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
寰球在魔都本来就地位超然,魔都是个直辖市,基本上能在这里混到市长的,再小心谨慎一点做人。日后坐不了那个地位,肯定也相去不远,这种表面上商业氛围最重的隐形小政坛原本就对各类红色企业很是关注,五天之后,报纸上的大版面就开始持续地进行跟踪新闻报道。
——《寰球公共设施建设有限公司魔都行政区总经理涉嫌职务侵占罪!》事关寰球,自然就和普通案件有了不同,司法机关行动迅速周密,每一天的调查都有新进展。
秋白桦是自己去自首的,按理说他还未将此事付诸行动,蒋梦麟也无法奈何他,可他就是铁了心似的要给寰球一个交代,就连白少锋知道消息后打电话给蒋梦麟,都责怪他这件事情处理地太重。
虽说不是呢?哪家分公司没有些弯弯绕绕的?对于这种事白少锋比谁都看得清楚。把秋白桦换下来的,再上去什么人,谁能保证他就是个好的?就连鲍雄和程镇朱,有些时候都会收些好处,没有好处,谁会卖力干活?
蒋梦麟冤枉地很,虽然知道死脑筋的秋白桦大半会做出这种决定,但这真不是他授意的啊!蒋梦麟让忙的焦头烂额的鲍雄来处理这件事情,自己就在寰球分公司人间蒸发了,谁也找不到他,记者采访的时候更是不知道谁是幕后老板,鲍雄也摸不透蒋梦麟的意思,司法机关的找不到人,也只有稍微往大了办,给寰球出气似的,最后判了秋白桦五年。
这可真是太重了,原本连一半的刑期都不该到的,可世上的事情可不就是这样么?涉及到不一样的人,就是特事特办,即便当事人什么也没说,总有人会自作聪明地去讨好对方。
蒋梦麟去看了秋白桦一眼,他被剃了光头,穿着黄色的囚服,身形清瘦目光澄净,似乎又回到了刚开始相见时那个雄心勃勃的待业青年模样,看到了蒋梦麟,笑着道谢:“五年之后出来,您还要我的话,我再替您干活!”
蒋梦麟从头冷着脸没和他说一句话,眼中复杂地很,活了大几十年,他没见过秋白桦那么傻的,坐牢跟下馆子似的快活。
但秋白桦却偏偏这样了,他躲不过家人的胁迫,也不想干自己不该干的事情,这结局反倒是最好的。
白少锋每每打电话劝蒋梦麟网开一面,蒋梦麟都是笑而不语,他自然有他的打算,只是可惜人才的白少锋急的抓耳挠腮的,有几次带着白父一起来劝他,蒋梦麟却什么都没答应。
他非但什么都没答应,还让人在牢里揍了秋白桦一顿,没伤筋动骨,可都打在脸上,鼻青脸肿的可怜地很,甭管怎么样,他把公司闹腾地鸡飞狗跳的,也不能那么容易揭过了不是?
秋白桦去自首的当天,秋玉清和两个秋家表妹被保安拎着丢出了寰球所在的大厦,秋玉清不服的很,还骂骂咧咧地想要和保安动手。保安是听了上头发话的,什么面子也不卖,挽起袖子就把他打得窝在地上屁话都不敢说。
工资也没影儿了,别说去起诉,法院里一听说是事关寰球的,也都仔细调查,那时候内部已经流传开了寰球总经理自首的消息,结合前后一看,谁还会管啊?左右推脱推脱,这事儿就没人敢管!
秋玉清他们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在暗地里把秋白桦骂了个遍,自己骂还不够,带着全家的老弱妇孺一起想要给秋白桦一个好看,结果从那天开始,再没有一个人能找到秋白桦的踪迹。
甚至于秋奶奶拄了拐杖特意守在寰球公司楼下,也没能看到人。没有人庇护,老太太是不敢撒泼的,写字楼的保安警惕地来回巡视,腰间都挂着手臂粗的电棍,和警察也没差了,秋家人哪里敢撒泼?
报纸出来的当天,;老太太骂骂咧咧地下楼去买早点晨练,看着隔壁邻居窸窸窣窣地指着自己这边窃窃私语,困惑地不得了。
可每当她一走近去,人家就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飞快走远。碰到好几个都这样,老太太起先并不觉得奇怪,等到买完了早点,上楼时对门的老大姐一脸担忧地站在楼道里劝她想开些,她才觉得不对劲了。
看到报纸的瞬间,她只觉得脑子一片猩红,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天昏地暗。
常说一个人在艰劣环境下取得极好成就的人,就用鸡窝里飞出金凤凰来形容。
秋白桦就是秋家的那一只金凤凰,至少在家人眼里,他是只凤凰。
可是鸡群的见识实在有限,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羽毛斑斓的除了金凤凰,还有山鸡。
但秋白桦这只山鸡就被强盗地定义上了金凤凰的名头,他短小的尾羽被当成了凤凰长长的救命绳索,上头一溜儿地叼了几十只妄图一飞冲天的土鸡。
山鸡已经被土鸡的肥膘拖累地扇不动翅膀,土鸡却在他停下歇息的时候用力啄他的脑袋,嘴里咯吱咯吱的骂:“你是我们叼着大米才养大的凤凰!凤凰是无所不能的!是神兽!区区母鸡的心愿你怎么可能实现不了呢?你是一只不诚实、不懂得知恩图报的凤凰!”
久而久之,山鸡就懒的解释自己并不是凤凰了,他知道什么口舌都是无用的,土鸡们总会觉得她在狡辩。
但现在,土鸡们终于明白,鸡窝里其实真的很难会出现体型那样巨大的凤凰,那只是一只长得漂亮一些的锦鸡而已,锦鸡用于妆点自己的尾羽却已经被土鸡们日复一日的刁弄搞的脱离了身体,真正重新变回了毫无风采的土鸡。
看着身着囚服一脸淡然的秋白桦,秋家的所有人都嚎啕地哭干了眼泪。
秋白桦其实细算起来,也是秋家的长孙,要说疼爱,家中的女人们怎么可能不疼爱他呢?
如果真的没有真心,那个时候也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地去为他筹集学费,秋家大姑为了秋白桦的学费固定每月去卖一次血,那时候秋家的条件艰难,秋大姑连鸡汤也不敢喝,每次就吃红糖,吃完了就把钱汇给秋白桦,希望他能过的宽裕些。
秋白桦于是一路成为了秋家有史以来最显赫最显赫的存在,他独立管理一家分公司,说一不二,赚钱也厉害,才一年就为家人买下了房产,让大家都不用蜗居在那几十平米的小屋里。
但人心又何尝有满足的呢?秋白桦对家人从来是报喜不报忧,大家就自然而然觉得他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以往那些要求都是秋白桦力所能及的时候,他自然不会多做推脱,等到家人的要求已经让他为难,他开口拒绝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会有办不到的事情了。
直到这个被他们寄予了厚望又被他们拖累至阶下囚的孩子穿着一身囚服落魄出现的时候,所有人才惊觉,他只不过也只是个打工仔而已。
虽然不好听,但这确实就是实情。
秋白桦在牢里被打了一顿,第二天家人就来探监,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老太太险些要晕过去了。监狱里有多黑暗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老太太曾经也是疼他入骨的,就算是为了小孙子争取福利,也没有存心要害大孙儿的意思,如果她早知道自己的那些无理要求会害得这孩子失去一切,那她怎么可能会坚持不让步!?
然而后悔这种东西就是在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滋生出来的,秋家人抹干了眼泪,老太太憋着一口气,开始动身带着全家人为秋白桦找出路。秋家人就是这样,后悔了,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就绝对不会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