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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我三婚了 正文 第24章

    一切都来得太快太急,跌坠入水中时,冷冷的江水立从四面八方涌覆入我的口鼻,我在水压乱流中似就要窒息昏迷之际,半边身子忽被人拢拽在怀里,似是云峥带着我上游,浮出水面。

    意识模糊,好像随时就要跌进昏沉的黑暗里,我勉强将眼睁开一线,见鲜红的血色漂浮在水面上,见云峥湿透的漆黑长发贴在他苍白的脸颊畔,他形容狼狈,神色冷绷,半点没有平日里倨傲无畏的世子形象。

    我与云峥运气不算十分坏,跌下的江中地点正有急流礁石。我与云峥没一头砸在礁石上直接摔成肉泥,这会儿云峥一手拽着我,一手借力靠着礁石,所以才能在急流中支持片刻,但湍流甚急,他一个中箭受伤、流血不止的人,又能坚持多久呢。

    我和云峥会一起死在这里吗?生不同衾死同穴,云峥说这是我与他成亲时说的话,他说的还有“幸觅比翼,恩爱不移,长相厮守,此生不离”,那誓言有多美好,我与云峥的婚姻便有多么面目可憎,撕破脸皮后就有多不堪和血淋淋。我与云峥没能如誓婚姻美满,但在上苍的安排下,或许我俩真要应誓“死同穴”了。

    江水浸透了我浑身衣裳,我在扑面江风中感觉冷彻入骨,张唇欲语时,轻弱的嗓音不自觉在风中打颤。

    “云……云峥……”我轻唤他道,“你……你还恨吗……不要恨了……好累的……就当你我从此扯平了吧……”

    我不知云峥有没有在风中听到我的话,我不知他对我的话有何反应,我已看不清他的神情,天色似忽然就暗了下来,越发模糊的意识像浪潮一阵阵地扑向我,眼前似乎是要将我吞噬的昏黑,又似乎是暗红的血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我越发神思混乱,在就将要昏过去前,喃喃着似是胡言乱语起来,“云……云峥……你疼不疼……疼不疼……云郎……”

    拽着我肩背的手忽然掐紧,应是有些疼痛的,但我已感觉不到疼痛,我如落入深渊,意识跌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终是昏迷的我,似是陷入了一场很长很长的睡梦里,梦境缈远幽深,是曾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旧时光。

    梦里的我,是十九岁的谢夫人,远在千里外行宫中的太子萧绎,在信件中唤我“小姨”,朝堂中年轻有为的礼部侍郎谢沉,是我的继子。

    既无婆母管束,也无丈夫干涉,我的后宅生活似乎应该是平静自由的,可我心中很不快活,每日每夜都在难受,好像心中幽灼着暗火,在无人可见处,它鲜血淋漓。

    我无法在谢家排解心中的痛楚,于是走出了谢家大门,来到京中大小酒馆中,以买醉换取片刻的欢愉。渐有纨绔子弟常来与我搭讪,我把与他们的调笑当下酒菜,似乎过得越是放|荡糊涂,心就越混沌,混沌了,就不痛了。

    因听酒客说春醪亭虽是家小酒肆,但肆中桑落酒滋味很好,不输京中上等酒楼,我有时夜里便会来在春醪亭中打发时光,一杯接一杯地漫饮,甚至有时会待到天明。

    又一日夜里,我来到春醪亭,要了一壶桑落酒,自斟自饮。

    酒肆灯影晃动间人声嘈杂人来人往,我半点不在意外间事,只是低眸望着我杯中清亮的酒液,想世人都说酒可解愁,我这会儿心中仍是揪绞得难受,定是因我喝得不够多、不够醉。

    又漫饮了几杯后,我半醉地醺醺然,似乎心麻木了些也痛快了些,将桌上叠着的酒杯拿起,深浅不一地倒上酒,持箸轻敲,轻唱自娱。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误兰因。”

    喃喃轻唱着擡眸时,我见对面不知何时来坐了一名年轻公子,似乎与我年纪相仿,着一身绣金赤锦袍,手边是镂金宝剑,身姿气度像是名门出身。

    这样的人能来这平民混迹的简陋小酒肆饮酒,看来也是个爱喝酒的会品酒的。天下酒客是一家,我轻佻地邀这年轻公子共饮,公子矜持了片刻,缓缓起身移坐至我面前后,也不说话,也不动杯,像个石像定坐在我身旁,面无表情。

    我重拿了一只干净酒杯,边为他倒酒,边含笑问他道:“公子贵姓?”

    “云。”干脆利落的一个字,似长剑切金断玉,公子惜字如金,半个字也不多说。

    “好雅的姓氏”,越见他这般矜持寡言,我似就越想逗他,竟就十分言辞大胆地调笑起来,随口乱吟道:“心期切,想见东风,莫辜负窗边云雨,樽前花月。”并就行为轻浮地将手中酒杯,直接送至这位云公子唇边。

    这位云公子瞧着是名门出身,想来所见大家闺秀必是端淑守礼的,许是头次遇见似我这般轻浮无德的女子,见我这般言行,灯光下冷绷着一张脸,薄唇抿如直线,神情似在着恼。

    然而在灯影下,不易察觉之处,他的耳根似在悄悄泛红,鲜艳的血气,一直蔓延向颈下。

    我越发感觉有趣,想定让这位云公子当我今晚饮酒的乐子,一手托着腮,一手将那酒杯在他唇前轻晃了晃,笑着道:“云公子若不喝,这杯酒我就请别人了。”

    云公子冷脸定身片刻,没就着我的手低头饮酒,而是擡起手来,要从我手中接过那杯酒。

    半醉的我玩心大起,在云公子伸手接酒杯时,尾指轻轻一挑,似猫儿的尾巴,在云公子手背上轻轻一拂。

    本来定如石像不动的云公子,好容易有所动作,擡手来接我这杯酒,我这一拂之下,他又似陡然中了定身咒,神色身形僵凝如石。

    我禁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感觉这名云公子可真是有趣。

    若是一般的纨绔子弟,自然不会脸红身僵,就和我放|荡调笑、随意玩乐、无所顾忌的。而若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对我这般轻浮女子,自然是避如蛇蝎、看也不看,我那杯酒若递到他们面前,定就被直接拂袖打翻。

    可是这云公子,既不完全避我,却又有点正人君子的模样,似接受不了我这般轻浮放|荡,可恼怒之余又悄悄脸红,着实是有意思得很。

    我扶桌嗤笑着时,云公子侧首擡眸望了我一眼,又低下眸去,将那酒送至他唇边,像是不知杯中滋味地饮了半口。

    我靠近前去,故意逗问他道:“酒好喝吗?”

    云公子没说话,身体似乎欲避不避,终究还和之前一样僵着没动,只是低着眼将杯中酒又饮了半口。

    一晚上的时间里,都是我在就着酒随意调笑,而我的身边这位云公子,几乎是一言不发,只是有时会在灯光中擡眸看我,又有时又低下眸子,灯影拂照下,眉锋若剑、眼睫深黑。

    肆意的饮酒调笑,宛是烟火绽放,当时是恣意快活,可过后却似有一地的冷寂残灰。在无所顾忌地笑说了许多的话后,在酒壶见底时,我心中忽然漫起意兴阑珊之意,我知道我该回府歇息了,我该快些沉入无知无觉的睡眠中,这般那些让我难受的心绪,就不会追赶上我。

    我将酒钱放在桌上,手搭着云公子的肩借力起身,笑对他道:“今晚多谢公子相陪了。”

    因酒喝多了,我身形不稳,刚往前走了半步,便脚下踉跄了一下,幸而云公子及时伸手扶住了我。我在云公子怀中撞了一下,边手揉着鼻子,边微仰首,向他再道了声“多谢。”

    “可否劳烦云公子扶我出去”,我道,“我的马车就在酒肆外。”

    云公子没回答“好”与“不好”,只是搀扶着我一条手臂的手紧了紧,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扶着我走出了酒肆。

    肆外马车中,绿璃原在车内睡觉,我轻敲了敲车窗,绿璃睁开眼来,揉着眼睛打呵欠道:“小姐酒喝好了吗……”

    “喝好了”,我笑道,“因有这位云公子相陪,今晚这酒喝得不错。”

    我原是要在离开前,再谢云公子扶我出来的,然而转脸看向他时,却见他目光落在我面上,微一静后道:“你……你不该这般跟人喝酒,往后莫再如此了。”

    我本觉得这位冷傲又别扭的云公子蛮有意思,但因心中最是厌烦他人说教我,登时看他就觉无趣了许多,冷下脸道:“公子若这般想,当严于律己,下次喝酒再有女子招惹你时,你当视若无睹,而不是她手一招你就过去。”

    这位云公子像真是名门望族出身,大概从来都是被众人捧着,还未被人这般当面抢白过,脸色刹那间青白不定时,又似因我话中讥讽,双颊憋得发红。

    我见云公子如此,想他才刚扶我出酒肆,到底是片好心,不由感觉懊恼,后悔自己酒后讲话不过脑,将话说得太急。

    但已说下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我与这位云公子也只是今夜萍水相逢,与他此夜后应该也不会再相见了,是以似也没有解释言语、缓和关系的必要。

    我如今在京中名声放|荡,云公子既重名声,追求洁身自好,自然是离我远远的、与我毫无瓜葛的好。

    就未再多言,我扶着绿璃的手登上马车,绿璃将车窗车帘都放下后,我便看不见这位云公子了。车轮辘辘声中,我渐酒困之意涌上,在车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后,绿璃轻轻将我推醒,因已回到谢府。门上提灯来迎,我与绿璃一路往棠梨苑走,在回苑的必经之路上经过一六角亭,亭外是一片焦土,而亭中谢沉正在看书,手边一卷古籍,一盏纱灯。

    见我归,亭中的谢沉放下书卷,站起身来,夜色中默然望着我,衣袂在夜风中无声轻扬。

    我瞥谢沉一眼、步伐未因他有丝毫停滞,就与绿璃回到棠梨苑中,关上苑门。

    棠梨苑中侍女见我回来,将一封信呈与我。这世上只有一人会给我写信,我霎时酒醒,在灯下将信撕开,取出厚厚一叠信纸,在深夜里无声聆听千里外的萧绎对我诉说的话。

    离京三载,萧绎已十一岁了。他的来信里,内容总是大同小异,向我报平安,要我照顾好自己,说他终有一日能回京、回到我身边等。

    其实若他能一生平安,我愿与他一生不再相见,只要他平安就好,这是沈皇后临终前对我的嘱托。

    我在深夜提笔回信,直写到凌晨,翌日睡至日上三竿方醒,且因昨晚醉酒加熬夜,头疼至黄昏。而到傍晚精神好些时,我又走出了谢家大门。

    我身为谢夫人的日子,似就这般一成不变的,醉生梦死,除关注朝堂动向、与千里外的萧绎通信这两件要事外,我的生活尽是闲暇,而我为打发闲暇时光最常做的,就是外出与人饮酒厮混。

    因谢家是景朝诗书名门之首,名望极高,京中纨绔子弟中再胆大的,也不敢直接递请柬到谢府约我,甚至是直接上谢家来找我。若是后种行为被家中知晓,就是平日再受家族宠爱的公子哥们,恐怕也是要挨家里一顿狠削的。

    这日我能接到文昌伯之孙蒋晟的邀约,是因绿璃外出买糖葫芦时,蒋晟的随从瞅准机会将请柬给了绿璃,由绿璃带回府给了我。

    蒋晟虽是肚子里没几点墨水的公子哥,但因家中老爷子好诗文,他平日里也会装装样子,如今日明明是要拉着一帮人,在城外兰渚亭吃喝玩乐,但却打着组织文会的幌子。

    我去了这所谓的兰渚亭文会,以为就似往常厮混半日光阴,却没想到,会在那里再见到那位云公子。

    不仅我感到惊讶,蒋晟等公子哥们也都十分惊讶。蒋晟是这帮子弟里的头领,但见云公子忽然到来,忙就放下了刚斟好的美酒,略整了整衣裳,亲自迎前。

    在蒋晟的笑迎声中,我才知这云公子乃是博阳侯府的世子云峥,云峥说他是在附近骑马游玩,恰好经过这里,见是熟人,口渴了来讨杯酒喝。

    像是云峥平日交游的上流圈子与蒋晟等人不同,有明显界限,要高上一层,似这会儿能被云峥称为“熟人”是件很荣幸的事,蒋晟闻言面上笑意堆得更满,忙将云峥迎进亭中。

    在请云峥上座,亲手为云峥倒了盏酒后,蒋晟又向云峥一一介绍起亭中人等,在指向我时,说道:“这位是谢夫人。”

    似是觉得云峥可能会听不明白“谢夫人”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蒋晟又特意加了一句道:“谢尚书的遗孀。”

    我的名声早在京中传开,这下云峥云公子应知数日前同他在春醪亭喝酒的那名女子,为何那般行为不端了。

    云峥自牵马至兰渚亭外,至被蒋晟迎入席中,眸光未曾往我身上飘落分毫,似这时才在蒋晟的介绍下看见我的存在,但面色没有丝毫波动,眸光在我面上掠过一眼,就转开了。

    自然,云峥云世子应不想他曾和“谢夫人”饮酒半夜的事,暴露人前甚至传开,毕竟我那般声名狼藉,而云世子光风霁月。

    在和蒋晟这帮纨绔子弟厮混一阵后,我从他们那里听了不少关于贵族子弟的八卦,从他们口中知晓,博阳侯世子云峥其人,虽天生出身高贵,但不沾染丝毫纨绔习气,自幼认真习武,傲骨铮铮。

    云世子心高气傲,但非空有心气。因一次骑射时未比过宣威将军的儿子,落败的云世子便在府中昼夜不停地勤练弓箭,将双手磨出血来也不停歇,直将自己逼练成了景朝年轻一辈中的骑射第一。

    且云峥只是傲些,品行端正无暇。一次有权贵子弟在京中街头醉酒闹事,旁人不敢管时,是恰好经过的云峥,出手将那些人好生教训了一通。因而不仅在上层勋贵眼里,云峥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普通民众心中,云峥云世子也有较好的名声。

    在提到蒋晟这些人时,世人多会摇头叹说纨绔膏粱,而若提到云峥,则都是称赞,赞其有博阳侯府先祖之风。

    这样好名声的人,如何能与我有所粘连呢。我自然理解云峥此刻对我的无视,就算不为名声着想,那夜春醪亭酒肆外,我说话那般不客气,叫他下不来台,他也应再不想搭理我了。

    就互相不理睬,只当此前从未见过,席上蒋晟殷勤招待云峥时,我便与身边的人饮酒闲聊。

    我身边坐着的,是翰林学士家的公子文安仁。文公子幼时意外脑部受伤,导致心智有几分痴愚,无论如何苦学也学不进多少。文家人怜爱他,对他和蒋晟等人玩混到一起也不做过多干涉,毕竟其他圈子文公子也进不去,只要文公子能安康快活地度过一生就罢了。

    不过虽是学识有限,但因学士家的家教,文公子腹中墨水还是要比蒋晟之流多得多的。他这会儿正在念他近来新作的几首诗给我听,也算给今日这所谓的文会点点题。

    尽管那些诗作无甚文采,用词似“雪花一片片”,但朴拙过头也有种别样的有趣。我边听文公子念诗,边轻笑着颔首,见他说得嘴角发干,就亲手给他倒了盏酒,递到他唇边。

    然而文公子还没能低头喝上一口酒,就被突然响起的“笃”的一声,吓得身子一颤,是对面的云峥忽将酒杯落砸在桌面上。

    席上的欢声笑语骤然就静了下来,无人知云峥只是落杯时不慎动作大了些,还是他这会儿心情不佳就要发作。

    毕竟这可是敢当街教训勋贵子弟的主儿,蒋晟在一怔后,忙堆笑给云峥续酒,并衔着点小心道:“世子可是嫌席上酒菜不够好?这是不知世子今日会来,要是知道世子来,我定将府内全部厨子都带上,用最好的食材招待世子。”

    云峥淡淡说了几句“哪里”“客气”之类的话,神色亦淡淡的,似无不豫之意,好似方才就只是放下杯子时手略重了些。

    蒋晟面色明显松了口气,又笑容满面地招呼众人尽情用宴。

    席上众人如前饮酒笑语时,我身边的文公子轻轻地“呀”了一声,盯着衣裳上的酒渍出神。原是方才云峥那一吓,令我端着的杯中酒略泼溅了些在文公子的衣裳上。

    文公子虽年纪十六七,只比我小两三岁,但心智上就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我看他,有些似看同样心智有缺的绿璃,见状就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了文公子,予他擦拭酒渍。

    文公子彬彬有礼地向我道谢后伸手,手还未碰到帕子边缘,云峥冷淡的嗓音就忽在对面响起道:“谢夫人在外宴饮,谢侍郎不过问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没什么好脸色了。我虽是含笑看着云峥,但话中带着刺地道:“谢侍郎都不管的事,云世子何必操心呢。”

    除单纯的文公子外,席上众人都听得出我这话语气不善,悄悄瞅看云峥。云峥面色微冷,眸光沉凝不动地定在我面上,眸底墨色晦暗不明。

    蒋晟看气氛不对,就要说两句打圆场时,还没张口,云峥云世子就已擡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径起身离席。

    蒋晟追着送了下离去的云世子,转回亭中来时笑对我道:“夫人莫怪,云世子就这般直脾气,我们有时见他,都有点发怵呢。”

    云峥当然是看不惯我的做派的。我从前听蒋晟等聊说过,说云峥是高门子弟里的异类,从不往风月场里走的,就是外出赴宴,主家派歌舞姬侍奉,他也全都推辞。这样的人,原该在春醪亭时就不理会我,那夜云峥会被我招惹,大抵是因他本就有些喝醉了,神志不清吧。

    未再就此说什么,我仍与蒋晟、文安仁等饮酒笑谈。我以为这次兰渚亭文会见到云峥,仅是一次巧合,以后我与云峥不会再相见,谁知没过几日,我又见到了云峥,我总能见到云峥。

    我与张公子逛夜市看花灯时,一擡头,见酒楼二楼,云世子正倚窗把盏,灯月下,锦衣玉冠,清贵不凡;

    我与孙公子乘船游湖时,一艘比孙家画船华丽数倍的画舫忽从一旁掠过,舫上云世子淡淡一眼瞥来,云淡风轻;

    我与赵公子在银楼看新样首饰时,云世子忽然走入,道他祖母过寿,需要贺礼,大手笔地将一众珠宝全都打包带走;

    ……

    一次两次是巧合,这次数多了,就真是让人觉得见鬼了。这日我与文公子在京外芳菲原游玩,在一株花树下铺着毡席坐吃茶点时,又见云公子似是骑马经过,高头大马,玉鞍锦鞯,角弓羽箭,左右扈从牵犬架鹰。

    大白天的,阳光灿烂,却像是阴魂不散。

    我终是受不了了,让绿璃去请云峥来一块用些茶点。绿璃过去后,云峥的马停了,但他人却在马上屹立不动,身形如山。

    不一会儿,绿璃回来了。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云世子不愿过来?”

    “也不是”,绿璃道,“云世子说,若是小姐亲自去请,他就勉为其难地过来喝茶。”

    还勉为其难!

    我瞅着不远处马上的挺拔人影,想再巧合也没这么巧的,云峥近来总在我视线里神出鬼没,怕是因记恨着我在春醪亭和兰渚亭呛了他两次的事,所以没事就来给我眼睛添堵。

    冤家宜解不宜结,为了云峥不再这般阴魂不散,我还是和他将话说开,将他心结解了的好。大不了和他说两句软话嘛,云世子这样的人,应是很好哄的。

    遂从树下起身,我提溜着扇子走至云峥马前,边举起扇子遮在眼前挡阳,边仰首唤云峥道:“云世子。”

    马上,云峥下颌向上微擡,端抵是个矜持倨傲,声亦透着疏离的冷淡,“谢夫人。”

    “世子来我这儿喝杯茶吧,今天日头烈,世子用茶歇歇再去打猎”,我朝云峥一笑道,“我为世子点茶一杯,世子可不要推辞啊。”

    因我“盛情相邀”,云世子“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地下了马,与我走至浓荫树下。

    文公子人虽有几分痴,但因家教,礼数是很好的,向云世子拱手行礼后,将我对面的座位让给了云峥,自己坐在一侧、我的身旁。

    我让绿璃用釜烧水,自己边碾着茶饼边含笑对云峥道:“说来世子莫笑话,我这人一喝起酒来,就容易胡言乱语,前两次与世子言语不合,都是因为贪杯,心中并无他意,世子宽宏大量,今日饮了我的茶,就将前事都放下吧。”

    我是想与云峥和解并此后再无干连,但说着时看云峥面上神色,却看不出什么来,也不知他愿不愿意与我两清,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云峥沉默时,文公子在旁热情说道:“云世子,这茶你定要喝,谢夫人的茶,又好喝又好看。”说罢又叹道:“要是能天天喝到谢夫人煮的茶就好了。”

    云峥声音冷冷的,“难道如今这般同饮同坐、同行同游,文公子还不足吗?!”

    文公子摇头道:“不足不足,要是能天天见到谢夫人才好呢。”又惋惜道:“但我母亲说,只有夫妻才会天天相见的,旁人都不行。”

    说着似乎灵光一现,文公子双眸一亮,一拳砸向掌心,“对了,我和谢夫人结为夫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天天见面、天天喝茶了!”

    文公子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我,兴致勃勃地问道:“谢夫人,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知文公子只是“童言无忌”,抿着笑,顺着同文公子开玩笑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得文公子的双亲点头才行。”

    文公子自觉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就点点头道:“那我今日回家后,就问问父亲母亲。”

    我笑着时,瞥眼见云峥面色如拢寒霜,想他原就厌我轻浮,此刻我和文公子这般言语,在他眼中,定然是轻佻放|荡,不堪入目的。

    也未同云峥解释文公子只是孩童心性,反正今日这杯茶喝下后,我和云峥此后应就再无交集了。

    用微沸的水冲点茶末,我拿茶筅击拂茶水时,听对面沉默许久的云峥忽然开口,不是对我,而是对文公子,语气冷刺如冬日冰凌,“文公子回府对令尊令堂这般言语,不怕令尊令堂气出病来吗?!”

    文公子不解道:“为何呢?我母亲说,成亲就是和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我既喜欢喝谢夫人的茶,喜欢听谢夫人讲话,那就应该是要和谢夫人成亲的,我和喜欢的女子成亲,我父亲母亲为何要生气呢?!”

    云峥仍是冷哼,“莫说文公子那等荒唐话,就是今日同游之事,传到令尊令堂耳中,都是一场风波。”

    文公子满脸天真烂漫,“这有什么呢,父亲母亲问起,我就说我喜欢谢夫人啊,因为喜欢和谢夫人一起玩,所以出来和谢夫人游山玩水、喝茶赏花。”

    文公子真诚地反问云峥道:“世子不也喜欢谢夫人吗?若非如此,为何这会儿也坐在这里呢!”

    我在一旁看云峥脸都快黑了,忙打圆场将话题岔开,将刚点好的茶端给云峥,浅笑着道:“世子请用茶。”

    为显诚意,我所点茶花乃是一朵流云。云峥眸光略定在那朵飘逸的流云上,又擡眸看我,慢慢伸出一只手来,接过茶杯。

    我在云峥接茶时,含笑说道:“世子喝了我这杯茶后,就莫再与我计较了,世子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本就不该和我有任何牵涉,这杯茶后,我与世子就算两清,往后莫再相见了。”

    浅浅的一杯茶,云峥却似喝了很久方才见底。他将杯子放下后起身就走,我站起身来,就算是依礼送他,未再往前半步,看着云峥上马后一挥马鞭,身影随着马蹄飞踏渐远。那马上的人影,直到彻底消失在我视线中前,没有过一次回头。

    云世子这下是与我两清了,往后我与他应不会再遇见了。我放松下来,坐回树荫下,继续和文公子、绿璃享用茶点,待日头没那么烈时,又与他们一起继续游山玩水。

    至日将西斜,我与绿璃、文公子预备回程时,忽听见身后隐隐似有马蹄声,我回头看去,见是云峥云世子正从远处驰马而来。

    因将天暮,我以为云峥也是在回京的路上,想他这回是真的恰好经过,想我已与他两清,应不相往来的,就回转过身,当没看见,继续和绿璃、文公子边走边闲聊笑语。

    然而才说了几句,急踏的马蹄声已如惊雷震响在我身旁,骏马飞驰带起的疾风中,我似一片叶子,忽就身子一轻,被云峥掠到了他马上。

    奔雷般的飞马疾驰声中,两边风景迅速向后退去,模糊如写意山水。尽管云峥一条手臂紧箍着我,但我仍是怕跌下马去,两手紧抓着他身前衣裳,惊惶地望着他道:“云……云世子,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不知道。”

    “为什么要将我拽到马上?!”

    “不知道。”

    我本就惊惶,云峥这一句句“不知道”更叫我恐惧加深。一声声的“不知道”中,似为驱散心中迷茫焦躁,云峥用力地甩着马鞭,马越跑越快了,我惊恐交加,只觉云峥是不是突然发癔症了,大叫着问道:“云峥,你是不是疯了?!”

    碎金流洒的暮光下,云峥载着我深红的夕阳深处奔去,清亮的嗓音似一声长啸,与暮归的林鸟一同飞扬在空中。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