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铺洒河水,粼粼波光如千万点碎金,远处绵延的林野笼罩在将暗的深红下,此处是夕照最后的余光。
云峥将我掠至马上、载着我在夕阳下一通狂奔后,最终在这一处河溪旁停了下来。
我下马就走到了一边,轻拍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云世子这一路跟疯了似的,我时时刻刻怕他似忽然拽我上马那般,又将我忽然扔下马去,尽管他并没那么做,但这一路的提心吊胆也够我受的。
一边安抚着我的心脏,我一边看向云峥,见他此刻倒无疯态,就安安静静地站在河边,一手绕拿着马鞭。暮光将他修长的身形映在河水中,平日里总是端正挺拔的身姿,此刻因浮光跃金、风逐流水,倒影在河面纠结扭曲、模模糊糊。
我觉云峥真是疯了,不然无法解释他不久前的疯癫举止。虽然他这会儿看着似是平静,但我心有余悸,一时不敢近前,放眼打量四周环境,看能否自己离开这里。
然而根本不知道云峥将我带到了哪里,天又快黑了,若是我自己乱走、走到林野深处遇着凶猛的野兽,千里之外的萧绎就要失去他的小姨了。
没办法,我只能又看向云峥。默默观察了一阵,见云峥已平静许久,看着确实似不疯了,我就慢慢走近他的身旁,缓缓说道:“云世子,天色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城了?”
也不问他为何之前将我掳上马狂奔,这会儿又为何突然停在河边,反正不管问什么,云世子都是三个字——不知道。
云峥这会儿没说不知道,只是在暮光中缓缓地侧首看向我,眸光幽幽地映着夕阳的颜色,流金的瑰丽之下,是深海般的难以捉摸。
我这才注意到云峥不止是手绕着马鞭,那道马鞭是被他紧紧地绕勒在手上,都勒出道道血痕来了,有鲜血渗沾在编缠马鞭的黑丝线上。
还在疯着……我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心中警惕地盯着云峥时,云峥垂下幽深莫测的眼帘,连带着眸中浮漾的流光,声音微哑地道:“我送你回去。”
云峥将马牵到我的身边。我心里对与云峥同骑一马是感到畏惧的,不久前那一番风驰电掣真真吓人,但与回不了城、在林野中给野兽当晚餐相比,和云峥共骑一事,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就踩着马镫上马,而后等着云峥跃身上来,我与他一同驱马回城。然而我人在马上坐定后,云峥却未上马,而是向前一步,牵起了系马的缰绳,就这般牵马在前,带我往回城方向走去。
尽管云峥策马狂奔很吓人,但此刻他这般安安静静地牵马在前,比他带着我风驰电掣还要吓人数倍,更叫我惶恐难安。
虽不知云峥这会儿又是发的哪门子的疯,但如云峥这般的人物,怎会轻易似马夫给人牵马,还是给他看不上的人牵马!
云峥这会儿是在莫名其妙地发疯,等他清醒了,如他那般倨傲脾气,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定是还要与我纠缠着算账,我今日给他点的那杯“两清”茶,就算是白点了。
也不想唤请云峥上马,我就请云峥停步,扶着马背下了马道:“我与世子一起走回去吧。”
云峥未说什么,望我一眼后又目光移向前方,继续牵马前行。我走在云峥身旁,暮色下林野渐暗,最后的金光笼罩在我与云峥身上,将我们沉默并肩前行的身影拉得老长。
走自然是要比骑马慢上许多许多,渐渐天色越来越暗,都天已黑透了,也许城中人家都已用过晚饭了,我与云峥才走近城门。
好在城门还未关,我边与云峥向着城门方向走去,边在心中斟酌着些告别的话,或者说永别。
拽我上马的疯事就不提了,云世子心眼小得很,之前在春醪亭和兰渚亭,我不过就说了两句不大中听的话,云峥就阴魂不散地总出现在我视线里,这会儿我要再提他不体面的疯状,不知他还要在我身边晃荡多少时日方能解气。
就只谢他送我回城吧。此事到此为止,我与云峥之间也到底为止,莫要再添事端了。
我斟酌好言辞,就要说道谢的话时,刚微微张口,就听身边的云峥忽地说道:“你喜欢看花灯吗?”
从河野到城门的这一路,从夕阳西下到夜色沉沉,云峥云世子在我同行的漫长时光里,沉默地一个字都没有,这时忽然间开口,低哑的嗓音闷闷地融落在夜色中。
我还没回答时,云峥就已低低说道:“你喜欢看花灯。”
他道:“我有见你和张鉴在洒金街赏花灯,我见你……很是喜欢的模样。”
确有此事,那夜我应张公子邀约,在洒金街逛夜市赏花灯,本来玩得正高兴,结果一擡头,正看见临街酒楼二楼靠窗处,云峥倚窗把盏的一张冷脸,吓了一跳,想不记得也难。
我不解云峥为何突然提说这个时,云峥在城门外停下了脚步,他牵马缰的手略动了动,擡眸看向我道:“明晚长明街有花灯巡游,你要去看吗?”微顿一顿又道:“和我一起。”
……这是……在约我?
我本来被夜风吹得很清醒的脑子,登时似被糊纸的浆糊糊住,一下子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云峥云世子厌我言行不端,我与张公子赏灯同游的行为,在他眼里是十分轻浮放|荡的,是他所看轻所不齿的,既如此,他怎会一反性情、自降身份,约我同赏花灯呢?
是不是我听错了?时辰已晚,我既没用晚饭又走了许久许久的路,身心俱疲,是否因此出现了幻听?
城门旁的火炬光中,我怔怔地看向云峥,见他神色平静,但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我,湛亮漆黑的眸光后,似藏着一丝忐忑,尽管藏着很深很深,藏在云峥素来的自信高傲后,但那丝忐忑似是真实存在着的,云峥正忐忑并期待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因此脑中更是混乱时,忽然听到了急踏的马蹄声,擡首看去,见有一队人马正飞快策马出城,而为首马上那人,竟是谢沉。
谢沉也看见了城门外的我,连忙勒马止行。因原本马速极快,谢沉猛一勒马的动作,使得骏马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
谢沉身上还是侍郎的绯色朝服,在左右随从执炬的火光照映下,半空中宛是夜色里燃烧的火焰。
未等骏马前蹄落地,谢沉就已跃身下马,快步向我和云峥走来,拦在我与云峥之间。
这时,又有马车驶近前来,绿璃下车扑抱住我,一边呜呜呜一边嘤嘤地说话,而我从绿璃话中,大概明白了眼前情况。
原来我被云峥掠上马后,文公子本是要和绿璃一起找我,但文家随从不敢和云世子有任何冲突,就哄骗文公子说云峥骑马带我回京,将文公子哄回家了。
而绿璃心智高于文公子,认为我这就是被云峥抓走了。她一通乱找没能找着我后,就回京搬救兵,刚回到谢家门口就遇着刚从官署下值回来的谢沉。
绿璃就同谢沉说我被云峥抓走了,说我和云峥好像有仇。谢沉听了,朝服也未换,连谢家大门也未入,就召家丁执火炬要赶往城外寻人。
于是此刻乱哄哄一帮人,就都聚在城门口了,十分地热闹。
夜色中,谢沉神色冷峻,他虽向云峥微一拱手,看着仍有礼数,但冷沉的语气没有半点客气,凛冽如冰,“今日之事,世子必得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