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光流逝,我与云峥越发熟了,细想来,都有许久没见张公子孙公子等了,似乎与云峥玩得更是相契,交游起来更加尽兴与自在。
明明不该如此,明明应同那帮纨绔子弟玩起来更无拘无束才是,依云峥的身份和性情,本不可能是与他一起更加心中自在,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和云峥在一起时,虽然我身边只他一个人,但却像是比那帮子弟簇拥着更能填补我心中空虚,更能叫我感觉心中不寂寞。
与云峥交游久了,我也不怕他那脾气了,尽管他有时还会冷脸、脸绷得僵僵的、唇抿得紧紧的,但我感觉那就像只纸老虎,戳一戳,揉一揉,就好了。
一次我和云峥在黎山登高游玩时,巧遇了文公子。文公子因许久未见我,十分热切,我就邀文公子一起上山,并问他近来可好,新学了几篇文章,新作了几首诗等。
文公子总有烂漫童言,听得我忍俊不禁。我边往山上走,边与文公子说笑了一路,正是气氛融洽时,一旁沉默许久的云峥突地撂下了一句冷话,道:“我要走了。”
“要走?是有急事吗?”我停步问云峥,见他眉眼间似有一层冷意。
云峥未答时,热心的文公子已在旁说道:“若有急事,耽误不得的。”文公子因家教良好,总是很有礼貌的,就向云峥拱手,彬彬有礼地送别道:“世子慢走。”
我想云峥可能是真想起来有什么急事要事,毕竟他不似我和文公子是俩闲人,他是努力奋进之人,岂会终日耽于游乐。
于是我就没再追问什么,只是和云峥说道:“那……慢走。”
云峥看了我一眼,眼神凉凉的似带着霜。还没等我琢磨出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时,云峥就已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走去。
我见云峥走了有六七步开外,目送也够了,就要与文公子回转过身继续上山时,忽见大步往下走的云峥,突然一个折身,折了回来,三两步就到了我面前,一把攥着我手,拉带着我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我另一只手擎着遮阳伞,被云峥这猛地一攥拉,伞身正在云峥肩膀上砸了一下。云峥也不觉疼,就脸色冷冷的,一手紧攥着我一只手,一句话也不说,拉着我往前走。
身后,离我越来越远的文公子似隐隐约约地“啊”了一声:“云世子是又要送谢夫人回家吗?”
当然不是如文公子所说的那般,但我也不知云峥这会儿是在干嘛。“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问了云峥一路,可云峥一个字也没有,就是板着脸拉着我往前走,脸色冷得像能刮下几斤冰雪来。
“别走了,别走了”,我摇了下云峥的手,没甩开,道,“快放开,我手疼。”
其实并没多疼,我只是想让云峥放手。但云峥还是没放手,只是将手松了松,且他像突然意识到某件事,身体僵在原地,在须臾后,又再次握紧了我的手,尽管依然握紧,但力道比之前轻了许多。
我与云峥正停在一片竹林里,漱漱的风吹竹叶声中,我瞅着云峥问:“你……不会是因为文公子在生气吧?”
云峥没正面回答,眼神也正对着前方不看我,只是声音冷冷硬硬地道:“你为什么要邀文安仁同行?”
我实话实说道:“正好都上山,又许久没见,路上一起说说话又何不可?”
我觉云峥这时心性像比文公子还幼些,简直就像小孩子因不肯和人分糖而在闹脾气,有点哭笑不得地道:“难道我只能和你说话、和你游玩吗?”
云峥似有点恼怒我不“端正”的态度,神色更是冷僵,“我并没有和别的女子一起游玩。”
我道:“你是你,我是我。”
云峥陡然转脸看我,好像我那句话是黄蜂的尾刺,猛地蛰刺在他身上。他眸中似闪过一丝激愤的神色,甚至似有受伤,但未等我看清,他就已放开了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我在竹林中。
天色也阴了下来,竹林本就阴凉,风吹间漱然如涛,令人肌肤觉寒时,天也真似是有几分要落雨的模样,而前方的年轻男子,在竹风中沉凝一动不动,身形笼罩在竹林的阴影中。
我是知云世子的脾气的,知我这时候上前,随便同他说几句软和话,他十有七八就会回转。但转念又想,我为何非要说这几句话呢,难道我是离不开云峥、只能有他一个玩伴不成。
大不了拆伙算了,本来我与云峥这段时日就已玩得够久了,再交游下去,或会生事端。
我是无妨,名声什么的,我并不在乎,但博阳侯府云家人愿意云峥同我这声名狼藉之人交游吗?博阳侯与夫人仅云峥一子,定是对他寄予厚望,不许他行差踏错的,这是如今我与云峥相见出行都是私下,我与他之间的往来并没在京中传开,也没传到博阳侯夫妇耳中去,若是真大面积地流传开来,岂会不生风波?!
我越想越觉我与云峥应该断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此时吧,我与云峥已玩得够久了,比那些张公子孙公子都久得多了,以后换个人吧,换人还新鲜些。
我就望着前方伫立的背影,淡声道:“我素来就这般性子,世子认识我前,应就已听过我的名声,我不会为谁变了性子,世子若不能接受,那往后我与世子莫再相见就是。”
说完我就转身离开,向前走了一阵,快要走出竹林时,阴沉的天空飘起了细雨。我那柄原用来遮阳的伞,这时倒可遮雨了。
然而云峥没伞,我擎伞在雨中走了片刻,心中忽然想到此事,又想,云峥没伞但有双腿,人又不傻,难道不会寻地方躲雨,这会儿雨丝细细的,他总能在雨下大前找到避雨之处的。
这般想着,我又向前走了一阵后,雨势越发大了,原来淅淅沥沥如牛毛针的雨丝,转为了漫天的雨珠,噼里啪啦地往伞面上砸。
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也好像乱糟糟地砸在我心里,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后,脚步不由渐渐停住了。
虽说要和云峥断了不再往来,但多这一场雨的时间也没什么,一场雨,能有多久呢。
雨中定身片刻,我擎伞转身走回了原路,在雨中快步走回竹林深处时,见云峥竟就站在林中淋雨,与我离去时位置相同,半步都没挪的。
我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觉胸|膛中涌起一股钻心的气恼,恨恨上前就将伞往云峥头顶送。
雨中云峥衣发皆被打湿,明明脸上雨水淌得跟流泪似的,见我回来,却还是向旁走了半步,避开了我撑到他头顶的伞,漠然地道:“你是你,我是我。”
这死倔死直的脾气,真想一棒子给他打折了。我望着这样的云峥,心中越发烦乱不堪,握着伞柄的手不禁攥紧,雨中冷冷看他的目光亦掺着越来越重的躁乱。
云峥亦在雨中冷漠地看着我,泼天的雨水在风中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打,他双颊渐无血色,紧抿着的唇也在发白,可就是犟着不动,似能跟我犟到地老天荒。
走了算了,走了算了,我心中恼恨地想了又想,可真有所动作时,却不是迈开步子,而是将手中雨伞恨恨地丢了开去,在雨中恨恨地瞪着云峥。
原本似能在大雨中一动不动站到地老天荒的云峥,却在我将伞丢到一旁时,立就眸光微动,弯下|身去。云峥拾起了那把伞,在漫天雨水肆意侵袭我前,将伞举到了我的头顶,为我遮风挡雨。
因为雨势愈大,风又不小,尽管云峥有及时拾伞为我遮雨,后来又牢牢地将那伞高擎在我头顶,但等我和他能够找到避雨之处时,我衣发还是湿了不少,至于云峥,早在他在竹林里犟站着淋雨时,身上就已湿透了。
我与云峥寻到的山中避雨处是座山神庙,这庙只有在特定日子才有人来打扫祭神,平日里并无人。我与云峥进入庙中,见庙中不算十分脏,庙里的山神判官像上只有薄薄一层灰,旁还堆着些祭神用的烛纸,像是几日前刚有人来打扫过。
因雨天阴沉,我与云峥将庙门关上以挡风雨后,庙里暗得像是入夜一般。云峥就将烛火点燃,而后在庙中寻了一通,见有柴禾,就抱至山神像前点燃取暖烘衣。
漫天风雨在外飘摇,使这座山神庙宛是海上的孤岛,山神像的影子下,我和云峥一人一个蒲团,围坐着正明亮燃烧的篝火,云峥默默用火钳拨着柴火,而我默默地抱着双膝,默默地看着他。
虽两人一起来这避雨来了,但竹林里的事好像还没过去。也不知当时怎么着就一起来寻地方躲雨了,明明上一刻还僵得像要老死不相往来。好像那时漫天风雨摇成了一片令人心神恍惚的海水,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打在人身上,将人也打糊涂了,迷迷糊糊、恍恍怔怔地,我和云峥就一起来到这儿了、坐到这儿了。
庙外喧闹的风雨声中,庙内静得很,只有偶尔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叭”声响,也不知是平和的安静、淡淡的尴尬还是其他,总之篝火前的我与云峥,长久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火光一跃一跃地照在我们身上。
云峥坐着的蒲团边上都是湿的,甚至他此刻头发还在淌水,一绺绺乌发湿贴在他颈畔,湿答答的。想他衣发全湿,这会儿烤着火时衣裳湿黏在身上,定然十分难受,我就开口对云峥道:“你将外袍脱下来吧。”
云峥在篝火前擡眸看我,跃动的火光将他双颊映上一重淡淡的绯色。
我继续道:“将外袍脱下挂起来烤火,这样你身上的单衣也干得快些。”
云峥不语也不动作时,我道:“我也将外衣脱下来烤烤,湿在身上太难受了。”
云峥双颊的绯色在火光中更深了,眸子亦不觉瞪大看我,唇微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的。
我没等他言语,径起身走到一边,从角落里拖了几支竹竿过来,对云峥道:“搭把手,搭个挂衣架子。”
云峥见我真想脱下外衣,帮我搭完衣架子就背身走到了山神庙角落里,面壁不动。
我将外衣脱挂在竹竿子上,人在挂衣的竹竿子后坐下许久后,云峥方慢慢地走回来了。挂着外衣的竹架子似一道帘幕,隔绝了我与云峥的视线,只有跃动的火光映着两侧的人影,照映重叠在挂着的衣裳上。
窸窸窣窣的动静,是那边的云峥将外袍解挂在了竹架子上,而后身影下沉,云峥又坐回了那边的蒲团,拿起了火钳。
我因头发湿乱乱的,就将簪钗都拔了下来,以指为梳,一缕缕地打理着长发。也不知这般安静地多久后,那边云峥的声音忽然轻响起道:“你……你有没有……和别人……如此……”
我听云峥问得语焉不详的,问道:“什么?”
那边云峥静了静后,嗓音仍是断断续续的,似燃烧的火焰将好好的一段话烧断成了一截一截的,“……如此……这般……烤火……”像其实话没完,后面还有,但被热烈的火焰烧烘成烬,在熄灭前是透亮的红。
我朝“帘幕”上的那边人影看了一眼,道:“有过。”
那边,云峥静了许久许久,久到我怀疑他是不是坐着睡着了时,突然他声音又沉闷地响起,如雷雨到来前阴霾云层堆积,“和谁?”
我道:“我娘。”
那边霎时又静了下来,静得与先前不同,似紧绷着的弓弦慢慢松开了,云峥缓缓地开口道:“……你娘?”
“对,我娘”,我边打理着长发,边道,“我四五岁时,和娘亲从长州来京城,路上有在郊外遇到大雨,就似这般躲到一间破庙里,将外衣脱下来烤火。”
云峥道:“长州与京城有千里之遥,路途不易,就只你和你娘一起上路吗?”
“就只我和我娘,我娘因听说我爹考中了进士在京内做官,就带着我上京来投奔他”,我说至此处,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但早知我爹那副德行,还不如和我娘一辈子留在长州老家不出来呢。”
云峥问道:“为何?你爹很不好吗?”他顿了顿,“帘幕”那头的声音微紧微冷,“他会打骂你吗?”
我微微摇首,“我在他那里,有跟没有一个样,他根本不在乎我的。”
我叹道:“我是为我娘难过,如果我娘一直留在长州老家,不上京来寻夫,也许不会生病去世,可以身体安康地活上许多年。她在上京的路上有多欢喜,等见到我爹后就有多难过,她终日郁郁寡欢,是心病使她身体最终不堪重负。”
反正外头风雨一时停不下来,庙内干坐着烤火无事可做,我就在云峥的询问下,和云峥随意聊了起来。
“我娘和我爹同在长州云西郡长大,是青梅竹马的邻里,从小就定下了婚约,感情一直很好,到十七八岁时成了亲,我爹进京赶考,我娘怀着孕在家等他。”
“我爹一次未中后,未归乡,仍留在京中等待下次科考。如此过了四五载,我娘听人说我爹考中了在京中做个小官,欢欢喜喜地带着我上京找他,也不顾为何我爹为何没在信中告诉她这事,为何我爹的最后一封来信已是一年多前。”
“我娘是不愿信我爹变了心,她不信和我爹从记事起就有的感情说断了就断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上京后我娘发现我爹有了新欢,那女子年轻貌美,我爹宠爱其如珠似玉。”
“我爹心中,是怨责我娘带着我上京来的,他并不想要这糟糠之妻了,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美貌的妾室。我娘其实是性子刚强的人,不然也不能千里迢迢一路风霜地带着我上京,可她却没有当断则断,而是非要留在我爹身边,期待我爹记起旧情、回心转意,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失望,最终击垮了她。”
“我那时年幼,凡事都听我娘的,我娘既坚持要留在京中,我就乖乖地待在她身边。现在想来,如果我那时任性些,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非要我娘回长州,我娘回老家不用天天看着我爹和爱妾一起,眼不见心不烦,也许可以慢慢地放下和我爹的过去,最终能完全割舍那段残败的感情,那感情也就不会要了她的命。”
竹架衣裳的另一侧,云峥轻说道:“令堂太重旧日之情了。”
我叹息道:“哪有什么情呢,青梅竹马都会变心,这世间事没什么是不会变的,我幼时见我娘亲因伤心病死,想我这辈子定不要似我娘那般痴心不改,若一段感情有了当断的苗头,我就当断则断,跑得远远的。”
“只要我抽身果断、跑得够快,什么伤心事都追不上我”,我道,“或者就干脆不成亲,我小时候就想,为何世道非要女子成亲呢,若非要成亲,也许嫁个死人比活人还快活些,如果我爹一早死了,我娘是个寡妇,定能和我好好活着,与其守着一个负心之人,还不如守寡心中快活呢。”
云峥似在那一边擡头看我,“所以你就胡乱嫁人,胡乱去给命不久矣的谢尚书冲喜吗?”
我没正面回答,只有意轻松道:“反正婚事在我这里没什么要紧,胡乱一下也没什么,无需太认真。”
火焰又跳了几下后,云峥的声音在一边轻低地道:“对婚事,我会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