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记忆梦境里,我对我与云峥的前缘记得很清楚,喜悦、忧愁、逃避、怅惘,有关云峥的每一丝心绪我都记得十分清晰,仿佛在那场梦境里,重新与云峥相识相爱了一遍。
而关于谢沉,记忆梦境里的我,在面对他时,心中总是纠结地浮着隐秘的痛楚。
梦里的我,记忆单只从与云峥相识开始,并不记得与谢沉的前事。虽不记得,但看棠梨苑外已是一片焦土,应是那时我与谢沉已因我败坏谢家名声的事吵崩过,所以我与谢沉的关系那样僵冷,我面对谢沉时,心总是沉甸甸的,无法开怀。
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与谢沉已经和解。离京前,我带人将棠梨苑的荒土翻整得繁花如锦,我将装着平安符的锦囊重新送给了谢沉,谢沉收下了平安符,答应我同行江南,他与我都已放下了旧事,我与他还曾在月色下一起洗吃槐花过,我与谢沉之间的相处,早不似我梦境里那般僵冷了。
因与谢沉关系和睦,我想,若是谢沉真查出刺杀之事与云峥有关,我有无可能请求谢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云峥这一回呢?
想想似乎不大可能,谢沉谢右相是出了名地遵循礼法、秉公无私,礼法面前,似是哪怕天子跟他叫板,他也不会动摇半步,何况是我呢?
但,总要试一试。因我猜测谢沉要说的话可能会与云峥有关,想若这话被旁人听去更难收场,就应了谢沉恳请的“借一步说话”,随谢沉走进花园僻静处的一间小佛堂,并将门给关上了。
“谢相……”我站定在佛像香案前,刚要问他到底要说什么话时,见谢沉忽然转过身来,在佛堂昏暗的光影中倾身抱住我,紧紧地将我搂抱在他怀中。
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并因此暂不能有任由言语反应,只感觉谢沉紧搂着我的手臂似乎要将我融化在他怀里,感觉落在我耳畔的气息微微颤抖,应是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谢右相,似将他心底深藏的恐惧全都展露了出来,在这间幽暗的佛堂中,在紧紧抱着我时。
谢沉应也是为我的坠崖失踪十分担忧的,设身处地,如果是谢沉落水失踪,我也会为他忧灼,会拼命寻找他的下落,祈求他平安无事,而在真的见到谢沉安然无恙时,心中定然十分地激动和欢喜。
只是,再怎么激动和欢喜,我也应该不会激动欢喜到拥抱谢沉就是了。谢沉,实则是这样的性情吗?表面沉稳如水波澜不兴,但其实心中十分地重旧情,并一旦表现出来,就会……十分地……热烈?
感动是有的,但我心中还是感觉有点怪怪的。因谢沉将我拥在他怀中的动作,紧绷地令我感到有些窒息,我有点想要挣脱谢沉的拥抱,但又感觉自己这般会否伤人,犹犹豫豫,好一会儿都没动作时,谢沉骤然爆发的情绪,似终于缓缓平定下来了,他缓缓地松开了手臂,放开了我。
谢沉从怀中将一只锦囊取出,动作温柔地放到我的掌心上,“这原是你母亲送给你、护佑你平安的,你该将它随身携带,令它保佑你无灾无难、一世长安。”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虽然这事我好像真干过一次,但再干第二次,那可真有点不像话了。我连忙推辞,仍将这平安符香囊还给谢沉,真挚恳切地道:“还是你留着吧,你的平安也很重要,你若有什么事,我无法安心。”
我以为谢沉请我借一步说话,是要说刺客的事,甚至有可能会提到云峥,但看眼下这情形,好像谢沉请我借一步说话,就是为了抱我一下、将平安符香囊还给我?
我稍等了一等,仍等不到谢沉向我汇报追查刺客的事,只能自己主动开口问道:“刺客之事……”
谢沉眸中温柔微敛,神色转为凝重,“刺杀之事,我定会查清,只是现下情形复杂,一时难以厘清,还需要一段时间。”
像是现下既未能捉到刺客也未能掌握多少线索的样子。其实我心中已认定这次刺杀就是秦党和云峥在后操作,只是云峥自己后来也被秦党给狠狠阴了一把,所以这事如果查不清,对云峥来说,不是坏事。
暂就先如此吧,追查之事非我能完全干涉,现下空想也无用,我就对谢沉说了句客气话道:“谢相如此说,我就放心了。”又道:“时间不早了,谢相这两日定然劳累,今夜就莫再操心公事,早些回房歇下吧。”
谢沉原是仍驻足在原地,目光凝看着我,似乎暂不愿这么快离开这间佛堂,但当我接着说,我也感到有些困了,想回房歇下时,谢沉就微垂下眸子,说了声“好”。
就朝那扇朱色的佛堂大门走去,我手搭在门栓上,正要打开门时,走在我身后的谢沉,忽然俯身,在与我离别前,在后轻轻地抱了我一下。
蜻蜓点水似的一个拥抱,忽如其来,又很快放开,不似先前的拥抱那般浓烈,像是入春时的第一缕和风,拂过枝头的新绿蓓蕾,温和地拂过我的面庞身体,很轻,很暖。
我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深了,但也未表露出来,就在谢沉松手后,神色淡然地将门打开,在门前又和谢沉说了两句告别的话,在夜色中离去了。
尽管已与谢沉分别,但走在回寝堂的路上时,那轻风般的温柔拥抱,仿佛还萦绕在我的肩背处。
我心中因此浮起的零零碎碎的怪异之感,好像是星子落在池中的影子,夜色里波光幽闪幽闪的。我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但真要让我深究下去、说个所以然来,那幽闪的星影就会沉入水下,我看不分明,更加没法去细琢磨了。
只能说,谢沉谢右相是个很重旧情的人,且深沉之人一旦流露感情时,颇为浓烈,尽管我与谢沉并无实质亲缘关系,但为“旧人”两个字,谢沉待我如至亲。
我在夜色中回到寝堂时,以为这会儿萧绎应仍深睡着,毕竟看他当时身心疲惫到极点的模样,应是至少能一觉睡到明早天亮的。
然而当我走向寝堂深处,撩起垂帘时,却见萧绎未在榻上安稳地沉睡,而是人坐在榻边,两手按着榻沿,在我走近前时,擡眸看向了我。
因此前说好会在这儿陪着萧绎,向他保证他睁眼醒来时就会看到我,我这会儿迎看萧绎的目光时,不免有一点点的尴尬和心虚。
但怎能想到萧绎会睡没多久就醒过来呢,且我觉得这是件小事,所以尽管觉得有点尴尬与心虚,但也很有限,就走上前并问道:“怎么醒了?是渴了饿了,还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萧绎没有回答我的话,就在我在他身边坐下时,牵住我一只手,默默地轻捏着我的手指,灯光下垂着的睫毛浓密纤长,似是乌色的小羽扇,掩着其后眸中静静的幽光。
我本来是不怎么心虚的,但萧绎这般不言语的模样,令我心中的那一点点心虚,立刻深浓了不少。我沉默片刻,终于耐不住打破这沉寂的场面道:“……我睡不着,就出去走了走……”
萧绎却没问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他启齿言语,却是轻声说起了另一个话题,“夷波山的事,是个意外,是我考虑不够周详,误判了一些事,才会使意外发生。我很后悔,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了,我不会再让你陷入任何有可能的危险中。”
我没想到萧绎这时忽然提这个,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又想当时山崖边萧绎没拽住我的事,并非是萧绎的过错,萧绎何必这般愧疚自责、难以放下呢。
我就要出言劝慰萧绎,让他不必再在意这件小事时,见灯光下,萧绎擡眸看向我,定定地看着我道:“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沙哑轻低的嗓音,像是坚定的承诺,又像是在平静地叙述事实,用他的一生与生命来实现的事实,“他们都会伤害你,让你伤心,让你流泪,只有我不会伤害你分毫,这世间只有我不会。”
“使你伤心的事,该忘得一干二净才好,使你伤心的人,也都该丢弃地远远的才是,这样才对,不是吗……”
“可为何……为何不能多看看我……为何不能只看着我一个人呢……”喃喃的轻语声中,萧绎擡手抚上我的面庞,吻靠上我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