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突,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时,萧绎眸子微动,朝“醒来的”我看了一眼,就指尖轻掸,将那根属于云峥的发丝掸落在地了。
萧绎虽是男子,但发质与我相似,偏柔软些。萧绎一向细心,应能注意到这根发丝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夫妻夜间共眠的榻上,却出现了第三人的发丝,萧绎会往深处多想吗?我又要怎么说呢?
忐忑的等待像是压在心间的石头,我沉默地等着萧绎的询问甚至质问。然而萧绎却并不发问,就将那根发丝掸落,似与之相关的事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
可萧绎这般揭过不提的态度,却叫我心中石头更压沉了些。我默然无语时,听萧绎温声问我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勉强浮起一丝笑意,道,“我本来……就要醒了……”
我定一定心神,如与萧绎寻常交谈时,问他道:“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萧绎微笑清浅,似是羞腼的少年,他低首在我眉心吻了吻,柔声说道:“我想你了。”
萧绎待我总是真挚赤诚的,而我……内心的歉疚,让我不由伸手揽住了萧绎,我看着他,沉默片刻,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吃我做的紫苏梅子姜吗,现在青梅将熟了,我得空就做给你吃好不好?”
青梅生津解乏、紫苏行气和胃,都正适合炎夏食用。萧绎听我这样说,眸子弯弯宛如弦月,含笑点头道:“好。”
好像只要有一点甜头,就可以甘之如饴,即使那一点甜头外,包裹的是层层酸苦。我心绪更加复杂起来,擡手捋了捋萧绎鬓边的细发,问他道:“下午还要出去吗?”
我对萧绎道:“若你下午无事,我就传大夫过来。”
萧绎面上浮起紧张之色,“为何要传大夫?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我是想让大夫给你瞧瞧”,由于事关萧绎的自尊心,我也没直说是因昨夜对他的身体状况感到疑惑,就只是道,“让大夫来看看你最近身体好些没有。”
萧绎听说我无事,神色便放松了些,就含笑道:“那我让人喊张有德过来。”
张有德是晋王府的大夫,此次萧绎出京巡查,他亦随行江南。张有德侍奉萧绎有好些年了,但萧绎身体却没什么好转,我不大信任张大夫的医术,就对萧绎摇了摇头道:“别传张大夫,让人去郡里四井巷,传一个叫吴邈的老大夫来。”
我笑对萧绎道:“我听人说,吴大夫是清平郡的名医,今年八十九岁,行医有六七十年了,手到病除,医术十分高明。”
我以为萧绎会立即命人去请这位吴名医,毕竟有谁不希望自己身体安康、无病无患呢。但萧绎却未立即动作,神色似有一丝僵硬。
我问萧绎:“怎么了?你是不信任这位吴大夫吗?叫他来瞧瞧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如果他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我们正好为清平郡百姓除害。”
“但他应该不是欺世盗名之徒”,我对萧绎道,“这位吴大夫名声极佳,不仅医术高超,德行也好。听说曾有人为一己私利,想买通吴大夫在病症的事上作假,但吴大夫高风亮节,视千金为粪土,说身为医者,在病症之事上,死也不会有半字谎言。”
“……不是不信任”,萧绎面上的一丝僵硬神色,如涟漪融入水中消失不见,他眉目和静地看着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一桩公事,这事必得尽早处理完,不能拖到明日。我下午不能在这儿耽搁,得尽快过去处理一下。”
既是公事,我当然不能耽误萧绎。此次江南巡查,若萧绎在差事上出了什么差错,京中秦皇后、齐王等定会揪着不放,借机发挥、大做文章。
我就对萧绎道:“那你快去处理吧,我让这位吴大夫晚上再来给你瞧身体。”
萧绎道:“……事情有点棘手,恐怕晚上也不成,今晚我会回来得晚些,恐怕不能陪你用晚膳。”
“那罢了,明日再瞧吧”,我嘱咐萧绎道,“事情再急,你也要顾着自己身体,慢慢处理。天气热,千万别着急,小心急出病来。”
萧绎应了下来,再与我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没多久后,绿璃回来了,得意地告诉我她粘了多少只吵人的知了,问我午觉睡安不安稳,下午有什么安排。
我既答应要给萧绎做紫苏梅子姜,当然要守诺。且这事不能拖,如今时节青梅将熟正适合采摘,过些时候可就嫌熟烂,做不了紫苏梅子姜了。
就在梳洗穿衣后,传来扶风苑当地侍女询问,找着了采摘青梅的好去处,而后,我就带绿璃一起去了清平郡北山青梅林,选摘梅子,忙碌了半日。
清洗干净的青梅,需放入石灰水中浸泡去涩数日,方可开始下一步。将浸泡的步骤做完后,我暂时无事可做了,天色又已晚了,我就想着晚间约见谢沉的事。
本来是想似上次,与谢沉夜里亥时在苑内小佛堂见面的,但想着上次的那一吻,我忽然感觉这般见法很是不妥。
原本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算我和谢沉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地在一间小黑屋待到天亮,我心里也坦坦荡荡。谢沉是正人君子,我也行正坐直,哪怕萧绎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也不会有丝毫被“捉奸”的感觉的。
但现在,因那一吻,再在小佛堂夜间私会,真似是有些偷情的味道了。我想了想,在回扶风苑的路上停了下来,走进了路边一家酒楼。
既然萧绎公事缠身,今晚不与我用晚饭,我就让绿璃单独回趟扶风苑找谢沉,说我今晚请他吃饭,请谢沉来这望仙楼。
若是萧绎回头知晓我与谢沉在外用晚饭的事,我就说为感谢谢相屡次相助,私下请他吃顿饭叙叙旧。不管我与谢沉过去曾发生过什么,那时还是个孩子、还远在千里之外的萧绎,应都是不知情的。
望仙楼虽是家酒楼,但内里布置挺雅致,并不嘈杂,楼下大堂内还有一对男女,一弹琵琶,一执折扇,吴侬软语地唱着当地评弹小调,很是风雅。
我在二楼要了间竹帘围拢的雅间,而后就一边听着楼下的清唱,一边等待着谢沉。夜幕低垂时,绿璃将谢沉带了过来,我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塞给绿璃,让绿璃自去逛街吃喝游玩。
绿璃高高兴兴地下楼后,我请谢沉进入雅间。竹帘垂拢,将外界隔绝开来,那吴侬软语的评弹清唱霎时好像是远在天外的一缕仙音,花窗开着,竹帘随夏夜凉风轻缓摇晃,细密横斜地将雅间的灯光摇曳如千丝万缕,浮沉在谢沉望我的双眸中,令那眸光宛是月色下的海,宁静温柔的水面下,若有心意暗暗流涌。
谢沉从袖中取出一物,用素丝帕子包成的一团,不知内里装着什么,散发着清雅的香气。谢沉在香气中擡眸望我一眼,似是微微羞腼的,但眸中面上更多的是温柔,如清风,如明月。
“我在来时的路上,看到有人正卖这个,就为你买了一道”,谢沉边轻轻说着,边将包折的帕子打开,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帕内之物十分脆弱,稍有不慎就会碰伤。
我随谢沉动作看去,见用柔软帕子小心包护着的,是一道洁白的茉莉花手串。正是茉莉花开的季节,街市摊贩正应季卖茉莉,不仅是直接卖盆栽,还会摘花编成手串、花簪等,供女子们日常簪戴。
此刻,被谢沉托在掌中帕上的茉莉花手串,花色洁白玉润,宛是明月的光晕,又似小小一团香雪。谢沉托捧着这只茉莉花手串,像托捧着珍重的心意,柔声看着我道:“我帮你戴上,好吗?”
本来在见到谢沉时,我已着力压制那一吻给我的冲击,尽量似从前自然地面对谢沉。但谢沉此刻这句明显越界的话,立叫我又忆起佛堂幽色中那温热的亲吻、那紧密的抱拥。
我努力克制自己复杂的心绪,也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只是如常微笑着,先婉拒谢沉道:“这时候戴上,吃饭时会将手串压坏的,这样好看,压坏了岂不可惜。”
不待谢沉多说,我就先轻轻揭过茉莉花手串的事,请谢沉入座道:“还是先吃饭吧,我已点了几道菜,有谢相爱吃的,也有当地特色,谢相还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吗?我再喊小二来点。”
谢沉微摇首温声道:“不必,我随你。”揽衣落座后,谢沉将那道茉莉花手串又用帕子小心翼翼包好,似想等饭后再亲手为我戴在手腕上。
明明清雅怡人的茉莉花香气,却像是萦绕地使我心绪纷乱。我努力镇定心神,微笑对谢沉道:“我今夜请谢相来,一是想用这顿饭,谢谢相在我今年屡陷困境时对我施以援手,二是,我想和谢相说说话,说说过去的事。”
提起过去,谢沉眸光若月下涟漪微一颤动时,酒楼小二的声音在帘外响起,道是贵客的菜好了。
就让小二上菜,没一会儿,菜就陆续上齐了。因记着谢沉爱吃蟹黄豆腐,我在点菜时特地点了这道菜,谢沉是爱食蟹的,在我请他动筷时,他挽袖伸出的第一筷,就是盘中的蟹黄豆腐。
我问谢沉这酒楼蟹黄豆腐做得如何,听谢沉说“不及你”,就含笑说道:“其实谢相在晋王府晚宴上吃的那道蟹黄豆腐,是我现学现做的,谢相爱吃蟹黄豆腐这事,还是绿璃告诉我的,我自己并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