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这样的婚礼自不会有宾朋满座,只有谢老夫人、谢家仆从、吹打乐人在场,只是在依着流程完成冲喜仪式而已。
因手执喜扇障面,我的眼前是一团模糊不清的红色,我的心也像是陷在混沌的红色里,木然地被谢家侍女搀扶着完成各种动作,如是提线木偶。
这场冲喜婚礼后,我就是谢夫人了。而后,或是冲喜失败,谢尚书病逝,我成了谢家寡妇,或是冲喜成功,谢尚书病愈,我是他的继室。
都没有什么要紧,与萧绎的安危相比,无论是做寡妇还是做续弦,都不要紧,只要远离京城的萧绎平安就好,如此,我才算不负沈皇后重托。
“夫妻对拜”的高唱声中,我随侍女搀扶转侧过身,面向了抱着公鸡的谢公子。
因有喜扇遮蔽,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面容,眼角余光处,只能看见他身上披着一道与我相连的红绸,看见他抱着公鸡的手,骨节秀长,光洁如玉。
“夫妻对拜,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喜娘欢悦的高唱声中,我手执团扇,向那只公鸡弯身拜去。
许是因为谢公子心底仍十分反对这桩冲喜,纵然被他祖母以孝道逼着妥协了,他心中仍觉此事甚是不妥,所以在喜堂上时,他心不在焉,没有十分用力地抱紧怀中的公鸡。
我弯身下拜时,头戴着的镶珠新娘花冠,在灯光下闪烁着灿灿光辉。这光辉吸引了那只公鸡,公鸡大抵以为是何可吃之物,就“咯咯”一声,低头向我啄来。
猝不及防的变故,令喜堂中人都吃了一惊。被公鸡啄得要掉不掉的花冠,用力牵扯着我的发丝,我痛地眸中泛出泪意,忙伸手去扶那只花冠时,仓皇中碰到了另一人的手,是谢公子正着急地抓按着那只公鸡。
我泪意盈盈地擡眸看去,正对望上谢公子的双眸。极其明净的一双眸子,虽因正抓按公鸡浮着些焦急的情绪,但底色似风烟俱净、不染纤尘,宛是两泓清泉,在目光触及我时微起涟漪,但须臾就又平复如镜,沉静如前。
本就已三拜礼成,因小变故闹哄哄了一会儿后,公鸡被抱走,我也重新戴好了新娘花冠,执着喜扇,被谢家侍女扶进了洞房。
说是洞房,其实就是谢尚书的病榻前。谢尚书已重病昏迷多日未醒,今晚这场冲喜婚礼也没能使奇迹发生,新婚夜里,我这冲喜新娘,就似房中其他谢家侍女,照顾病重的谢尚书而已。
再次见到谢公子,是在翌日清晨。那时我已换下新娘衣裙,身上是嫁为人妻的少妇装扮。昏迷的谢尚书不能自主进食,每一口汤药都是需要人来喂的,从前这事是谢家侍女来做,如今自是落到了我这谢夫人身上。
正一勺一勺地,慢慢将药汤喂入谢尚书口中时,我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而后听谢家侍女禀报道:“夫人,公子来了。”
父亲病重,谢公子自然得侍奉榻前。我就请谢公子进来。谢公子入室后,先向榻上的谢尚书行礼,而后又向我问安。我一时还不大习惯谢公子对我的敬称,就含糊地应了一声,而后道:“尚书……老爷他,用了有小半碗药……”
我道:“喂了许久了,才进了小半碗,汤药都要凉了。”
谢公子双手伸前,请我将药碗给他,而后代替我坐在榻边,慢慢地喂他父亲续命的药汁。
我在旁看着,感觉谢公子比我喂的要好多了。
我在喂药时,尽管动作已极尽小心,还是会有一点药汁,不小心从谢尚书唇边溢出来,要喂一勺就擦拭一回。
但谢公子喂药,就不会这般,他将谢尚书倚着的软枕稍按了按,喂药的手势也与我略有不同,几勺药喂下来,竟是没有一点流溢的。
我站在榻边,无声看着谢公子熟稔的喂药动作,想这位谢公子确实是位孝子。不仅是对他父亲孝顺,对他祖母也是,若非如此,昨日极力反对冲喜之事的他,又怎会最终妥协。
谢家公子,单名一个“沉”字。我尚在沈皇后身边时,就听过他的名字,或是说,京中无人不知他的姓名的。
谢沉出身名门谢氏,自幼有神童美誉,在少年时接连考中解元、会元后,今年年纪十八的他,又在春日殿试中,被皇帝钦点为第一,成为翰林院修撰。
按照朝堂陈例,在翰林院待上一年半载后,谢沉就会正式进入朝堂,入六部九卿,参理实事。但因为谢尚书病重,谢沉已有月余告假在家。如若谢尚书真不幸病逝,谢沉需要守孝,入朝时间会往后推上数年。
我看向榻上的谢尚书,见他形容消瘦,已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似只剩一口气吊着,没有丝毫可能会睁眼醒来的可能,想我与他的这场冲喜,像是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昨夜所谓洞房时,我人守在房内病榻前,而谢老夫人就守在门外。
在一茬茬的名医都道回天乏术后,谢老夫人将儿子病愈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这场冲喜之事上。谢老夫人希望能够见到奇迹,希望儿子能在冲喜之夜睁眼醒过来,真有病愈的可能。
然而,事实终究叫谢老夫人失望了。谢老夫人早为谢尚书重病的事熬尽了心血,眼见最后的希望破灭,像是最后支撑老夫人身体的信念也崩塌了。天色将明时,房门外离开的老夫人步履蹒跚,似是若无侍女搀扶,老夫人随时会跌倒在地,甚至就摔晕过去。
天明后,我换上新妇衣裳,如仪去给老夫人敬茶时,因听侍女说老夫人睡下了就又折返回来照顾谢尚书,也不知这会儿老夫人怎么样了。
我就问谢沉,今早可有去看过老夫人。谢沉回说祖母病了、卧榻不起,说时沉静的眉眼间似是忧色更深。
想是谢老夫人先前就是在强行支撑身体,这下冲喜失败又对她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使得老夫人一下子就病倒了。
我闻言心下一沉,想要再往谢老夫人房中去时,已为父亲喂好药的谢沉,将空药碗放到一边,起身向我深深一揖,恭声说,他去照顾祖母,此处劳烦我受累看顾。
我就忙说我是谢尚书的妻子,这是我分内之事,我定会尽心看顾。
谢沉再向我躬身道谢,而我忙说不必多礼等。
这时侯的我,言行很是符合谢夫人的身份,而谢沉言行,也很是符合他谢公子的身份,不似昨夜喜堂上时,我扶着花冠、泪眼朦胧,而谢沉慌张抱鸡、目露仓皇。
嫁入谢家后的日子里,我与谢沉便是在病榻前来回相见,一时是在谢尚书的病榻前,一时是在谢老夫人的病榻前,一碗碗药从他手中到我手中,苦涩的气息不仅终日弥漫在两间病房里,更似是整座谢府都是酸苦的、阴郁的,上方有乌云笼罩,寒风呼啸,不见晴天。
是年冬日,谢尚书病逝。来年初春时,谢老夫人在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重打击后,也病入膏肓、撒手人寰。因谢家是名门望族,来吊唁的王公朝臣数不胜数,前后接连的两件丧事,办理十分之复杂繁琐。
但诸事皆有谢沉在前担着,我这所谓的谢夫人,只是披麻戴孝在灵堂棺材前烧烧纸,与一些来吊唁的诰命夫人等,寒暄几句而已。
这日夜里我为谢老夫人守灵时,忙碌了一整日的谢沉,在夜深人静的深夜时候,终于得空能来到老夫人棺材前,同为老夫人烧纸守灵。
我在谢沉身旁不远,见谢沉在给棺材中的谢老夫人深深磕了几个头后,拿起了一沓纸钱。
一张一张雪白的纸钱烧在火盆中,火苗一舔,就是纷飞的雪烬,使得谢沉身上像是落满了细雪,幽亮的光影中,谢沉垂着眉眼,他神情沉静,长睫低覆着在眸下落下淡淡的阴影。
在谢尚书离世时,谢沉就已担起了谢氏的重梁。在谢老夫人的葬礼上,谢沉待人接物已更为沉稳,他不仅担着现在的谢家,还担着谢家过往的荣光,他的一言一行完全符合谢氏家主的风范,就像被一寸寸打磨出来的,每一处都在规章内,一丝都不会出错。
是以,谢老夫人的葬礼上,似是谢家仆从都比谢沉要悲难自抑,谢沉身为谢氏主人,要做的事情太多,必得如山岿然不动,才能担起谢氏的门楣与重梁。
然而此刻,夜深人静时,谢老夫人灵前,有泪水悄然无声地垂落,滚下那张雪白的面庞。
谢沉……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