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在我母亲的葬礼上,在人前,我只是红着眼睛,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冷眼看着我生父面上虚伪的悲伤,径在我母亲棺材前和他吵了起来。在来吊唁的宾客前,我撕开他虚伪的面目,讥讽我生父既在我母亲生前做下种种负心无情之事,又何必在人死后惺惺作态。
我生父在人前跌了面子,气急地痛骂我“不孝”。围观人群也都说我“不孝”,说我这女儿在生母葬礼上都不知哭一声,说我在灵前忤逆生父,吵得生母地下不安,有违孝道,让我快些给我生父磕头认错。
我自不会磕头认错,不仅将我生父骂了一通,连带着那些拿孝道来压我的宾客,都通通骂了一遍。就像一只刺猬,因为心中痛苦满溢,浑身尖刺竖张,这时谁来碰我惹我,我都要狠狠地扎回去。
来吊唁的宾客,都是我生父官场上的一些朋友。见我将他朋友全得罪光了,我生父气得要七窍冒烟,连连顿足后,哆嗦着唇冲上前来,就要朝我脸上甩巴掌。
我径抄起手边的灵堂烛台,在那巴掌要甩到我脸上时,将正燃烧着的白蜡烛挥到我生父面前。
我生父不防我这般,差点被火苗烧了手和燎了半张脸。他匆匆收手,虽是愤怒至极,但看着我手里燃烧的白烛,终是不敢近前半步,恨恨地转身走了。其他宾客见我这般疯状,也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全都散了。
不相干的人全都走光了,灵堂终于安静了时,我在我母亲棺材前跪了下来,一边默默地烧着纸,一边眼泪就无声地滚落了下来,坠落在火盆中,簌簌如断线的珠子,似是怎么都流不尽。
我在母亲葬礼上的行为,自然惹是生父记恨,后来后母在府中欺压我,我生父根本就不闻不问。我在虞家日子过得十分难受时,沈皇后令我脱离苦海、到了她身边,仿佛我是她的小妹,沈皇后待我十分亲厚。
当沈皇后因病离世时,我只觉是又失去一位至亲,心中之痛与我母亲去世时等同,在人后,也不知暗暗流了多少泪水。
但我失去两位亲人,期间时间相隔有七八年之久,虽痛犹能承受,能交给时间,慢慢抚平心中的哀伤。
如谢沉这般,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就先是失去父亲,后又失去祖母,这接踵而来的至痛,不给他一丝喘息机会,叫他一时之间如何承受。
却不得不承受,他是谢家唯一的继承人,在人前,他绝不能被悲伤击垮,太多的人在看着这两场丧事,在看他能不能担起谢家,他不能出一点错,谢家不能出一点错,悲伤再汹涌,他也需要克制、需要压抑。
只有到这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放任心中悲痛悄然流露些许,才能暂时放下谢家主人的身份,他就是一个失去亲人的晚辈,为父亲和祖母的离世,无言悲伤。
泪水无声地坠向烧纸的火盆,也许还未坠到盆底,就已蒸化在纷飞的火烬中。我默然望着这样的谢沉,好像看到曾经悲伤难抑的自己。
心坠沉沉的,但我也未出声安慰谢沉,只当并未看见他在掉眼泪,默默地垂下眼帘,在这寂冷的深夜里、在他身边不远,无声地陪着他,继续为他祖母烧着一张又一张的纸钱。
谢家祖坟在京城外的余山下,几日后谢老夫人出殡下葬、入土为安,十分繁冗的丧事终于结束,我想谢沉终于能歇一口气了。
但谢沉却像是一直凭一口气撑着,骤然间事情结束了,那口气也像是突然就散了。
在回城的路上,谢沉忽然就病倒了,他原正骑着马,突然马上身体就摇摇晃晃,幸而旁边侍从扶了一把,不然谢沉昏迷着从马上重重坠下,怕是要受伤的。
我这谢夫人来回是坐马车,见状忙让侍从将昏迷的谢沉送进我车厢中,又让车夫快马加鞭,快些赶回谢府,以防延误治疗。
因谢氏家风严谨,家规中不许子弟铺张豪奢,所以我所乘坐的马车大小与寻常人家所用没甚区别,空间有限,身高颀长的谢沉,不能够安然地平躺在车内,昏迷中只能蜷缩着身体,像是个怕冷的孩子。
马车疾驰,使得车身微微摇晃,我坐靠在车厢角落,默默看着昏迷中的谢沉面容,想他比我去年冬天初见他时,消瘦了许多。
谢沉原是容貌清俊、气质温润,但连月来的心力交瘁,使他双颊消瘦,眉眼间更显清峻,有种凛冽的气质,似松梅枝覆着寒雪。
来自车窗外的天光,零落在谢沉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上,使他面庞如是冷玉,是剔透的易碎琉璃,好似天光再强烈些,就会似冰雪消融在明光中。
我默然凝看谢沉许久,将身上系着的披风解了下来,弯下|身,将这道披风覆在了谢沉身上。
幸而谢沉并无大碍,只是因心力交瘁,积劳昏迷。回到谢府后,府中大夫诊看后的这般禀报,让我安心了不少。
我令谢家侍女跟着大夫去拿药熬煎,而后人在谢沉房门前走走停停了片刻,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我到底是谢夫人的身份,这时候谢沉病中昏睡着,谢家管事与仆从俱唯我马首是瞻,我却回到棠梨苑里,对谢家事不闻不问、对谢沉病情也不管不顾,当然不合身份。
再则,京中,就只有我还算是谢沉的亲人。谢沉已接连失去父亲与祖母,这偌大的谢府,除了仆从,就只我与他两个。这种时候,我不在他身边看顾他,他岂不是举目无亲、孤零零的一人。
又想起谢老夫人临终前,曾托我照看谢沉。虽然我其实比谢沉小两岁,但我身份上是谢沉的长辈,谢老夫人知她走后谢沉在京中举目无亲,怜她孙儿孤苦伶仃,离世前托我平常对谢沉多照顾些。
且谢沉病晕过去,除是因悲伤过度外,也是因他在处理丧事的这几天里,每天都睡不到一两个时辰,精神紧绷,身体也操劳过度。
我虽嫁过来并没多久,但礼法上是谢家女主人,丧礼之事,我本也该承担许多,只是谢沉都替我一力担着。谢沉病晕的原因之一就是过度操劳、透支身体,我对谢沉心感愧疚,自是应当好生照看病中的他。
就留在谢沉所住的碧梧斋,在侍女将煎好的药送来时,我将那碗补中益气的药汤端在手中,走进了谢沉房中。
这是我第一次来谢沉房中,见室内布置十分清简,雪洞一般,浑没有高门公子该有的名贵陈设,架子上一色精巧玩器都无,全是书籍,案上磊着法帖、设着笔砚,墙上悬有一幅圣人问道图,两旁对联写的是劝人向学、修身治国。
左右看下来,倒不似是使人安心歇息的寝堂,而像是苦修的居室。我走近谢沉榻前,见他所用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水墨青花色,一点绣纹都无。
朴素得近乎萧条的帷帐内,榻上人面色似是更加苍白了。我在榻边坐下,将药吹凉了些后,学着从前谢沉喂谢尚书吃药的法子,在谢沉颈后垫了垫软枕,而后一勺勺舀着药,动作小心地喂谢沉吃药。
我已是尽量动作轻柔小心,但可能还是手法不大对,喂了几勺后,见昏迷中的谢沉像是被药呛到了、轻咳了起来,连忙抽出袖中帕子,擦拭谢沉唇边溢出的药汁。
正轻轻擦着,我见谢沉轻咳着眉睫微动、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