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我在喂他吃药,谢沉手撑着床就要坐起,一边轻咳着道“不敢劳烦”,一边似要下榻向我行礼。
我忙一手扶住谢沉,道:“你别乱动,大夫让你好好休养。”又在他身后加塞了只软枕,继续舀了勺药送到他唇边。
谢沉眸子微垂着,眸光落在药勺和我面上,一时没有张口。
我劝道:“你得将药喝了,将身体养好。老爷和老夫人在天之灵,定希望你平平安安、身体康健,你若是哪里不好,他们怎能安心呢。”
谢沉张口,但是是哑着嗓子伸手向我道:“我自己来。”
我看谢沉能自己喝药,就将药碗给了他。谢沉也未用勺,径就端着碗将药喝光了。我从他手里接过空碗,起身道:“那你好好歇着,我明日再来瞧你。”
谢沉仍是满口敬语,恭谨地说着不敢劳烦的话。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谢家……谢家现只有你和我,我理当多关心你、照顾你。”
谢沉似乎还要婉拒,我又道:“这是老夫人临终前对我的嘱咐,我若有负她老人家的嘱托,夜里睡觉都睡不着的。”
大抵是因谢沉他自己也不会违逆谢老夫人的话,他没有再出言婉拒。我就在谢沉病卧休养的那些时日里,常来他房中探望。
起先只是送药给谢沉,待他喝完药后就会离开,让谢沉好好休息。后来我见谢沉精神好转,也会在房中多坐一会儿,和谢沉多说几句话。
细想来,我冲喜嫁入谢家有三个多月时间了,却没有和谢沉有过深入一点的交谈。谢尚书和谢老夫人在时,我和谢沉日常相见言语,都是围绕着谢尚书和谢老夫人的病情,对谢沉,其实我的了解和还未嫁入谢府时相比,并没增加多少,我对谢沉的认识,仍是浅薄的。
这日,我来谢沉房中看望他时,就随口闲聊着问他,为何要将房间布置得这般素净,说若他不喜锦绣灿烂,也可在那架子上放些把玩赏看的珊瑚器玉器等,如此既清新雅致,也赏心悦目。
谢沉为我讲述了谢氏家规。从谢沉口中,我了解到谢家先祖生怕后代玩物丧志、骄奢淫逸、败了门楣,定下严格家规以管束后代子弟。尽管谢家府库里藏有许多被历代君主赏赐的珍玩异宝,但在子弟行冠礼前,家规并不许他们随意取用把玩。
谢沉今年十九岁,还差一岁行弱冠礼。虽然他实际上已是谢家的当家人,可对谢家事全权掌控,但他这性子,定是不会去违反家规的。
我打量着谢沉室内寡淡的陈设,道:“不让用珍贵器物,也可用其他的嘛,譬如插些时鲜花草,既好看,又有清新香气”。
我含笑看着谢沉道:“我就爱尽可能将房间布置得好看些,眼睛觉得好看,心里也舒坦些。夏日里窗屉糊纱,我爱用雨过天青色的,看着清凉,到冬日就嫌瞧着冷了,得用霞影纱,才瞧着暖些,帘子我喜欢珠子串连的,撩动起来像是风吹雨珠,煞是好看又好听,至于帐褥等用物,我也喜欢素净些的,太花哨了感觉闹眼睛,会睡不安稳……”
我话匣子一打开,不由就絮絮说了许多。谢沉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听我说,渐渐唇际似微泛起一丝笑意。
我还是第一次见谢沉笑。自嫁入谢家以来,谢尚书和谢老夫人的病情与丧事,使得谢家终日愁云惨雾,谢沉作为儿孙自然每日都心情沉重,无法开怀,我每次见谢沉,他沉静的眉眼背后,都似藏着无尽的忧郁。
因是第一次见谢沉眸中似有笑意,我不禁怔住,止了话声。只是我欲定睛细看时,那笑意却又寻不见了,仿佛是我的幻觉。
室内寂无人声,谢沉微垂着眉眼,长睫在眼下覆着淡淡的青影,他一只手搭在的青色的被面上,苍白如纸,骨节突出。
我想起第一次见谢沉的那天,在我和公鸡拜堂的冲喜婚礼上,那时我眼角余光处谢沉的手,虽也清瘦,却也比现在要好许多。
谢沉是得好好休息调养。我打小常是照顾病人的,小时候照顾病重的母亲,后来照料身体不佳的沈皇后和小太子,再后来在谢家,又在榻前照顾谢尚书和谢老夫人,对照顾人这事,都习惯了。
我想这会儿垂眼沉默的谢沉,应是精神不济了,就嘱咐了他一些要好生休养、切莫多思的话,而后就要离开,并想着出门叮嘱厨房膳食上的事,对病人调养身体时该吃什么,我是很有经验的。
起身将走时,我听谢沉忽然出声道:“府库钥匙在周管事那里。”
我回头看谢沉,见谢沉擡眼看我,慢慢地道:“窗纱、帘子等,库里应都有许多可供挑选。”
我那一大段只是和谢沉随口闲聊而已,说完我自己都抛到脑后了,未想谢沉会上心,愣了一下,方说道:“好。”
从谢沉房中离开后,我也没找周管事去拿钥匙开府库。其实在谢老夫人去世后,谢沉就有提过将谢家内务交由我来掌理,礼法上是因如此,因我是谢家女主人,可实际上我这女主人的由来,水分掺了九成九,谢沉是依礼待我,我却不能顺着竿子就上爬的。
谢家就我和谢沉两个,不似其他高门望族,后宅几房人家闹哄哄的,确实得有个女主人坐镇着,谢家又没什么人员方面的内务要处理的,像一些日常之事,如庭院打理、月例发放等,周管事一人都可打理得妥妥帖帖。
于是那时我就没接受谢沉的提议,而是说若有大事我和他商议着,一些日常小事就交由周管事处理罢了,等以后谢沉娶妻,这掌管中馈之事,届时直接交给他的妻子就是了。
虽嫁在谢家,接连经历了谢尚书、谢老夫人的离世,也算是陪谢家走过一程风雨,但我心中,当自己是谢家的外人。我想我不可能在谢家一世,早晚会寻个契机脱离谢夫人的身份,离开谢家的。
但我现在还是谢夫人,还得做好分内之事,毕竟谢沉待我是没话说的。
这日黄昏时,我从碧梧斋离开后,往谢家厨房交代了许多药膳方面的事,等回到自己所住的棠梨苑时,天都已黑了。
我走进苑中,正觉有些疲惫时,一擡头,见夜色灯光下苑中梨树似拂了一重晶莹的雪色,不由惊喜近前。
花木哪管人间之事,径在春风暖吹时自在凝结花蕾。我望着树上的雪白剔透的花苞时,感觉通身疲惫似乎都消散不少,心也舒缓了许多,在月色下的淡淡花影里。
翌日我去看望谢沉时,就折了几支未开的梨花,送去给他。我将结着花苞的梨花枝修剪了养在瓶中清水里,将那只冰纹青瓷花瓶抱放在谢沉榻边几上,对谢沉道:“应养一两日,梨花就会开了,梨花花期很短,若这几日没能瞧着,这一年就都错过了。”
谢沉擡手轻拂了拂枝上琼玉般的花蕾,向我道谢。我含笑道:“你若真要谢我,就快些好起来吧,省得我总来回跑,好累的。”
我是开玩笑的,我有时爱说些玩笑话,私下同绿璃都说惯了。但话说出口,我才觉得有些不对,我这会儿对面是谢沉,他受谢家门风约束,从小一板一正地长大,或会听不出我这是玩笑话,以为我真是嫌累抱怨呢。
我就忙补了一句,道:“我说笑的,从棠梨苑到这儿,一路春景很好,走来时很是惬意。”
见谢沉微低着眼不语,我怕他真被我那句玩笑话影响,就想转移话题,想着药膳虽好,但吃多了也腻,不如问问谢沉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式没有,回头让厨房去做。
我就问谢沉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食物,谢沉微摇首道:“并没什么。”
人怎会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食物呢,只是如今谢沉仍陷在至亲离世的悲伤里,所以才没有食欲吧。人活在世上,最直接的就是身体上的感受,若是有食欲了,我想谢沉精神上也会舒缓许多的。
我就继续问谢沉道:“那你从前最爱吃的菜是什么?”
却见谢沉仍是微微摇首道:“并没什么特别爱吃的菜。”
这就怪了,若说现在的谢沉是因至亲离世而缺乏食欲,从前的谢沉,怎会在食物上没有丝毫喜好呢。
我想了想,就又换了个特别的问法,问谢沉道:“如果……如果你就要离开人世间,在此之前,只能再吃一道菜,那你想吃什么?”
我认真地等着谢沉的答案,谢沉默然看我片刻,回答道:“那……我大概会想尝尝蟹黄豆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