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绎走近前来,似因见我落泪,眸中随烛焰颤闪着难以掩饰的忐忑。他从我手中拿过那只小剪,夏夜天气,触碰到我手背的指尖却是冰凉,似他周身血液都冻僵住了,不知为何。
我将眼泪拭了拭,握住萧绎的指尖,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萧绎道:“见你不在,放心不下……派人出来寻了寻,就找到这里来了……”
萧绎眸光掠看过榻上醉睡未醒的谢沉,又落在了我的面上。他似是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神色,凝看捕捉辨别我面上可能闪过的每一丝情绪波动,良久,方轻轻地问道:“你要……留在这里吗?”
我垂眸沉默须臾,轻摇了摇头。往事俱已矣,我与谢沉,谁都不应回头。
萧绎指尖似在我掌心中微颤了颤。片刻后,他又轻声问道:“那……那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擡眸看向萧绎,见灯光下,萧绎此刻面上的神情,似是孩童在卑微的祈求。萧绎他忐忑地等待着我的回答,眸底蕴着深深的恐慌,似若得不到所期望的回答,那恐慌会直接化作漆黑的深渊,将他吞没。
往事如烟,而眼前之人,是我的丈夫。我在萧绎的目光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留两名侍从在此照顾谢相吧,我和你回扶风苑,夜深了,我累了。”
像是心中悬着的巨石暂时可颤颤落下,悄无声息的,又心有余悸的,萧绎扶握住我手臂的手,有一瞬间没有控制好力道,似是枷锁紧扣在我手腕上,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仍似是平日里温良的他,动作轻柔,“我们回去。”
因极为突然地想起太多往事,我心神所受冲击,短时间内难以完全平息。回去的马车上,我望着车窗外的夜幕灯火,心中总有种恍惚的感觉,因为往事太过真切,而感觉眼前的一切或许是不真实的,自己正经历的或许是不真实的,甚至身边人,也许是不真实的。
我不应这样想,旧事再真切都已是过眼云烟,我不应过久地沉浸在早已逝去的往事中。
我强逼自己清醒地专注于眼前,我努力回想着在恢复许多记忆前发生的事,云峥与谢沉都已是旧人,我最为关心在意的是萧绎,一直是他,一直都是他。
若是平日里我察觉到萧绎身体反常的寒冷,我早就担忧询问并唤大夫来看了,可今晚的我,神思被太多沉重记忆拖缠着,竟是这样的迟钝和麻木。
我摸了摸萧绎的手,感觉他这会儿不似在客栈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时那样身体冷僵了。
我问他为何那时身体发冷,又提起清平郡的名医吴邈,说不管萧绎如何忙碌,这几天都要抽出时间来见见这位吴神医,因为清平郡是江南巡查一行的最后一站,不久后我与萧绎等就要返京了。
马车内,萧绎微静片刻后,却说他见过了吴大夫了,在来客栈接我之前,他已去过郡中四井巷让吴大夫诊看过。吴大夫说他身体没有大碍,日常调养即可,并给他开了几张调养方子。
我就让萧绎遵医嘱,别怕吃药,就按那几张方子吃段时间看看。萧绎听话地点头,却不是说听吴大夫的,而是说:“我听你的。”
明明是我夜里不明不白地和谢沉独处一室,到头来,萧绎却是对此一字不问,还是这样一句“我听你的”。
就似那日在榻上发现云峥的头发时,他就将之轻轻掸落,似与之相关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灰尘一般,不值得挂心,不置一词。
可若真只是灰尘一般,落在心上也无足轻重,为何今夜萧绎见我在谢沉房中落泪时,神色是那般忐忑恐慌。
我心中涌溢起复杂的感情,为萧绎,也为我自己已恢复许多记忆,却独独仍没有记起与萧绎相关的旧事。是因为愧疚吧,愧疚不该使萧绎为我丢了太子之位,而在那之后,又并不能专一地回应萧绎对我的感情。
我握住萧绎的手,轻说道:“我这些天,渐渐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有好的,也有坏的。”
萧绎没有说话,车厢暗色中神情模糊不清。我继续道:“但不管好的坏的,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不该被遗忘,但也不该影响现在,而就应留在过去,我是这样想的。”
萧绎仍是沉默,就似每回失忆的我,问些与他相关的失忆旧事时,他总是缄默不言。只是从前,萧绎的缄默似是少年人羞腼不肯言,而今夜此时,却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我想认真看看萧绎神情时,萧绎却忽然侧身搂住了我。我依在萧绎肩头,看不见他面上神色,只能在暗色中接着说道:“不知为何,明明已陆陆续续想起了许多事情,可与你相关的,却总记不起多少,也不知是过段时日就能想起,还是得再等上许久许久。”
萧绎依然无言。已是夜深,清平郡都已睡去,车内幽暗,车外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和车轮碾过街道的声响。
我想起我刚失忆那天,萧绎从春醪亭接我回府时,也是夜深人静,与此时情景有几分相似。只是当时我说我似乎想起一些事时,萧绎立刻询问,很是关心紧张的样子,不似此刻,总是沉默不语。
是因为我恢复了与别人有关的记忆,却记不起他的,萧绎是为这个心中不大高兴,而不说话吧。
因迟迟听不见萧绎的回话,我也就不再继续这话题了,捡了件应该会令萧绎高兴的事说道:“今天下午,我和绿璃摘了许多青梅,等过些时日,腌制好了,就可以食用紫苏梅子姜了,你最喜欢的……”
萧绎轻轻“嗯”了一声,说他很是期待后,马车内重又陷入静寂。我伏在萧绎的肩头,身体困倦,神思昏沉,想这一日发生事情之多,很想使我陷入梦境之中,暂将所有事都忘记,就安安静静、心无挂牵地好好睡上一晚。
我需要好好歇息一晚,休整精神,明日,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既与云峥明日有约,明日,我也得与酒醒的谢沉好好聊聊。
既将我与他们的事都记起了,我就是那个和他们走过一程、爱过怨过的虞嬿婉,我可以以那个虞嬿婉的身份面对他们,和他们敞开心胸,将心底的一些话,明白地说出来。
许是因为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因知明日并不会是轻松的一日,即使身心困倦到极点,我也很难入睡。但后来不知为何,我渐渐就沉入了昏重的睡梦中,睡得很是深沉,几乎如不省人事,毫无杂念,等到第二天终于能醒来时,也不知是何时辰。
更不知身在何地。不是扶风苑寝堂中熟悉的绣榻纱帐,我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帷帐,陌生的榻几,陌生的垂帘……眼前一切使我怀疑我是不是仍没有睡醒,而是在做梦,梦里我身处在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而耳边,耳边似乎有江涛声?
我推开窗扇,见眼前竟真是一望无际的江面。我竟然是身在一艘船上,大船甲板上驻守着许多兵丁,个个神色冷凝,手中兵器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我惊怔地一时难以回神时,身后房间门被推开。我在窗边回首看去,见有侍女走进来了,但不是绿璃,也不是出身晋王府跟随江南行的那些,而全是些完全陌生的面庞,她们沉默地进来,将盥洗用的清水、茶点膳食等物放下后,就像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