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是有可能会胡言乱语,但酒后亦会吐真言。
就算不提此刻云峥说的这些醉话,云峥先前人清醒时对我的态度,也早就无言地昭示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只是这会儿,他边喝着酒,边将心里话完全说出来了而已。
我惊怒交加,心中痛楚如狂澜掀涌起千万涛浪。惊涛骇浪使我眼前一阵阵昏眩,若有一瞬支持不住,我似就要晕跌在地。
我不肯这时在云峥面前倒下,强行支撑着我的,是我最后的孱弱的尊严。
我手扶着落地罩尽力站稳身体,我手抠在罩上藤萝缠绕的花纹上,像是再用力些,能将指甲生生扼断,我拼命压下那些眩晕恶心的感觉,我极力使自己维持清醒,清醒地看着几步开外,那个我深深爱着的人。
云峥冷望我的眸光若有刹那颤动,他似是有几分后悔,后悔冲动之下和我说了这句话,但他唇微动了动后,只是又饮了一口酒,他冷犟着并不将说过的话收回。
怎可能就收回,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真有几分后悔又如何呢,云峥并不是胡言乱语,他只是将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纵然云峥不开口,那些想法也在他的心里,也许早就他的心里,早在我嫁给云峥时就是。
也许在我刚嫁给云峥时,云峥就同世人一般,觉得我本性不安分,觉得我即使已嫁给他为妻,也有可能会出去随便和人喝酒,然后就与人调情茍合。
也许云峥就从未真正信任过我,所以才会总是吃醋,哪怕我只是和蒋晟等人偶遇时说两句话,他也能心中不悦,同我闹半日脾气。
我从前只以为云峥的吃醋是因为太爱我、太在乎我,遂包容着云峥醋坛子般的性情,也把他频频吃醋的行为,只当成是夫妻间的恩爱小事。现在想来,所谓吃醋,其实是一直以来云峥对我的不信任吧。
云峥不信我,不信我对他一往情深、对他坚贞不移。若是云峥信我、云峥不疑我,即使他真亲眼看到什么,他也应当不会真就毫不迟疑地认为我负了他……至少……至少他应和我说一说,向我求证,听一听我的解释……
而不是就这样独断地认定我负了他,就这样坚定地判定了我的罪行。我望着眼前的云峥、我的夫君,只觉他和我曾经所认识的云峥,似乎相差很远,远得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那个在春醪亭中脸红扶我的云峥,那个在山神庙内怦然心动的云峥,那个在栖迟居里约我白首的云峥,那个在棠梨苑外向我伸出手,带我走至谢府大门的满天焰火下,向世人宣告要娶我为妻的云峥,仿佛都只是一场幻影,一场我一个人做过的梦。
也许是我擅自为那些记忆蒙上了一层美丽的轻纱,也许云峥并没有变过,只是从前的我没有看清。而今,我看清楚了,看清楚云峥眸中对我的冷漠,也已亲耳听清,我虞嬿婉在他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人。
从前我不信恩爱夫妻不能相扶白首,今日方知,原来相爱相知,也会相看两厌。
既云峥如此看我、如此对我,那我又有何话可说。我垂下眸子,我不愿与云峥如此相对,硬撑着精神,转过身,就要走时,听云峥在后冷声道:“你要去哪里?”
“我说去哪里,你就信吗?”心痛如割时,我竟是笑着说出了这句话,“何必问,又何必要我回答,反正你心中自有定论。”
未回首看云峥,我就一步步地走出了我与云峥的寝居,走出了博阳侯府。我似一缕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走在大街上,神思昏乱,步伐虚浮,渐渐自己也不知自己走到何处,走了有多久。
在与云峥成亲、成为夫妻与家人时,我想我有家了,无论外界如何风雨飘摇,我都可在家的港湾中安然停泊。然而此时的我,却似是无家可归的孤魂,天地之大,却不知可往何处去。
神思的昏乱与身体的难受,令我注意不到周遭动静,街上路人像是模糊重叠的影子,应该近在咫尺的车流声与叫卖声,都好像离我很远很远,声音虚缈地飘在天边。
似乎是有人正叫“小心”,但我神思麻木混沌,眼里看不到什么,也无法做出什么反应时,忽然一只手被人拽住。
那人将我拽拉到他怀中时,一辆飞速驶过的马车从我身边掠过,我昏沉地擡眸,见拽我的人是萧绎。
萧绎望着魂不守舍的我,唇微颤了颤,但也未急着问什么,就只先道:“随我上车吧。”
萧绎将我牵出熙攘混乱的人流车流,牵我到他停在路边的马车前。萧绎一手扶着我,送我进温暖的车厢中后,将他暖手的手炉塞在我手中,又将狐毛大氅披在我的肩头。
我像是一具失去魂魄的傀儡,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能去哪里,就浑浑噩噩地随萧绎上了车,看他在塞手炉披大氅后,又将一道毯子覆在我的膝盖上。
萧绎弯身在我身前,如孩童时微仰首看我,轻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自觉将唇咬了又咬,随心中撕裂般的痛楚,说道:“疼……”
萧绎立即紧攥住我一只手,他着急担忧地看着我问道:“身上哪里疼?疼得厉害吗?”
我不知是身体哪里在疼,我似乎浑身上下到处都在难受。因为心太过痛苦,将过往情意完全撕裂的巨大痛楚,压住了身体的其他所有难受,我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正在剧痛,只是感觉我自己似正发抖,正不受控制地冒冷汗。
“不知道……不知道……”我颤声说着,神思混沌不清时,见眼前萧绎忽然神色惊惶。
萧绎眸中陡然浮涌出巨大的恐慌,像看到了极为可怕之事。我随萧绎目光看去,见车厢地上正滴淌着鲜血,蜿蜒如血色的溪流。
我再支撑不住,最后的力气也被抽离出身体,在满目的血色中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我不知我在黑暗中沉浮有多久,昏黑的睡梦里亦似有无尽的痛楚纠缠着我,我如堕血色尘网,百般挣脱不开,只能受困其中,饱受苦痛煎熬。
不知是因梦还是其他,终于睁眼醒来时,我的身体仿佛经受过一场大仗,疼痛虚弱疲惫,似连擡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唇齿间尽是酸涩的苦药味。
榻边的萧绎,原正喂昏睡的我喝药。他见我醒了,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迅速暗淡,他似想开口却又选择了沉默,只是执帕子拭了拭我沾药的唇角,又舀了一勺热药,吹了吹热气后,送到我唇边。
车厢地上狰狞的血色,是我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但那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此刻还萦绕在我鼻端下。我眸光看着萧绎,开口哑声问他道:“我这是怎么了?”
萧绎却微垂着眸子,似在有意避开我的目光,他低着眼帘轻声说道:“先趁热将药喝了吧,喝了药,身体就会好些了。”
我不喝药,仍是盯着萧绎问道:“我怎么了……”
萧绎沉默着,端捧药碗的手似都觉吃力。他身体僵硬,许久,慢慢擡眼看向我,眸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我面上,缓缓地低声说道:“大夫……大夫说是……小产了……”
一瞬间,我脑海空白,像是听不懂萧绎这句话,似这句话很难理解,需一字字拆开思量,好一会儿后,我才醒过神来,明白了这话,是在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