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绎却没立即回答我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辇车行进时的微微晃动,令车内灯光落在他面上的光影,忽明忽暗的。
我急了,紧抓着萧绎两只手道:“你快告诉我吧,过去一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就又成了太子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绎听我说“什么都不知道”,眸光微动了动,将落在他眸中幽幽的灯影,都化作了温和的春波,神色就似从前与我一起时。萧绎轻握着我一只手,温和地安抚地我道:“你别急,我慢慢和你说。”
在萧绎的娓娓道来中,我知道了我“与世隔绝”的这一个多月里,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萧绎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萧绎说,在清平郡那夜,京城忽然来人捉拿时,他在亲信护卫下及时逃走,此后,就一边躲避追捕,一边一路潜逃回京中,暗中联系朝中正直老臣,想要设法洗清冤屈,救我出来。
原本依萧绎单薄势力,又有巫蛊案的罪名扣着,莫说救我出来,萧绎连自保都很困难,但事情的转向,却渐是如有神助。
齐王和越王为太子之位斗急眼了,齐王在探查到帝后已秘密立越王为储君后,竟逼宫造反,但他率兵至明化门时,方知中了越王圈套。所谓密储,是越王一方捏造,撺掇齐王逼宫的幕僚,也其实是越王一方的暗人。
逼宫失败的齐王,被终身圈禁后,越王也没得着什么好果子吃。很快,越王也被齐王残党狠狠咬了一口。皇帝得知是越王给齐王做局,一气之下,也把越王给关起来了。
两个儿子都背着罪名被关了,秦皇后着急地直接病倒了。而皇帝更厉害,一番气血攻心下,直接中风起不来了。
因为之前齐王党越王党在互斗时,不停往对方头上扣罪名,把巫蛊案的真相给扯了出来了,萧绎无罪,乃是清清白白的皇子。
现在既皇帝病倒了,又国不可一日无主,又只萧绎一名皇子清白无罪,又萧绎曾经就是储君,是先帝钦定的皇太孙、将来的江山继承人,于是在一帮坚守正统的老臣支持下,萧绎成了监国太子。
至于我一直被关在京中某处,起先秦党的人,是想利用我引逃逸的萧绎上钩救人,从而把萧绎给抓了。
不过后来齐王越王斗疯了,情势急转直下,秦党就秘密关押着我,把我当奇货可居,想在密谋推翻萧绎这监国太子时,在关键的时候,用我来胁迫萧绎,把我当一步好棋。
而萧绎在成为监国太子后,就一边打击秦氏残党,一边派人搜城到处寻我,只是云峥先他一步找到了我。
萧绎的讲述就在此戛然而止。总之讲述内容并不惊险,处处透着幸运,齐王与越王鹬蚌相争,难搞的秦皇后和皇帝都很适时地病倒到起不来了,最后是萧绎这渔翁得利,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成了监国太子,幸运地如有神助。
也许是沈皇后在天之灵保佑吧,又或是先帝不想皇位交到齐王越王这俩货手中,显显灵让他的皇太孙又成了太子。总之是老天开眼,萧绎能这般幸运、能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不过了。
我想云峥在找到我后却不告诉我外界真相,而带我躲避根本不必躲避的太子搜捕,大抵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吧,云峥很执着,他并不想放下前事,总想与我再续前缘。
但谢沉,谢沉并没有云峥那样的“私心”,他为何也要带我躲避根本不必躲避的太子搜捕呢?
谢沉自己说是想在我见到太子前,争取一些时间,先助我恢复记忆。但,为何要如此呢?
不管我恢不恢复记忆,我和谢沉、云峥,和萧绎之间的关系,都不会有什么改变,萧绎成为监国太子的现状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谢沉若想助我恢复记忆,完全可以在我见到萧绎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和我讲说旧事,何必非赶在那一时呢?
那一时往大了说,可说是谢沉故意违抗太子命令,认真计较是可治罪的,向来循规蹈矩的谢沉,为何要这样做呢
心中为此不解时,我又回想着萧绎那处处透着幸运的一番讲述,心中疑惑越聚越多。
譬如秦党这些年势大,就算因为内斗大伤元气,应也能胜过势单力薄的萧绎,怎就能让一帮快致仕的老臣推萧绎上位,萧绎这监国太子之位,坐得稳吗?
又譬如秦皇后可不是娇滴滴的女人,就算她两个儿子都被关起来,她很是着急伤心,也只会伤心一时,就能振作起来,到处搞事,怎会这么虚弱,一气就一病不起了?
细想来,感觉疑点重重,好像有不少事情想不清楚。不过无妨,只要我问,萧绎就都会为我解释清楚的,萧绎对我,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无不诚的。
我就要开口一一问萧绎时,辇车正转弯拐过街角,车身微一斜晃时,我忽然神思也微一晃荡,片刻的记忆画面似秋叶落水拂过我的脑海。
那是……我失忆的前一天,在晋王府中,黄昏时。我匆匆地跑出门,我心中十分地难过失望,甚至有种这世间几乎任何人都不可信的心灰意冷。
我急匆匆穿走在晋王府花苑中,似是想将一切都抛在身后,离开这里,离开晋王府,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而我身后,有人在快步追赶,是萧绎,我回头看了一眼,见萧绎神色焦急而又冷峻,与他素日判若两人。
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峻,那样陌生而又令人心中生惧。记忆画面中的我,竟不想看萧绎,不想看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不想看我的现任丈夫,仿佛此前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他,正追赶我的,是另一个名为萧绎的少年。
我回过头,急走的步伐更快,生怕萧绎会追上我。我对被追上后的事感到恐惧,我心里竟然在想,我不要见萧绎,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萧绎了。
极为短暂的记忆画面,似是一点线头,刚想起一点就又断没了,可却令我后背暗暗浮起了一层冷汗。
不是我在胡思乱想,是闪过我脑海的片刻真实记忆,因为真实,我感到慌惧,从心底渗出寒意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逃跑、会想离开萧绎,我只知道记忆里我的感觉是真实无比的。记忆里的我,是发自内心地对萧绎感到失望而又恐惧,是坚决想要离开萧绎,再不相见。
然而就是在那一天傍晚,我意外落水,醒来后失忆了,而后因为信任萧绎,失忆的我,接受了晋王妃的身份,接受了萧绎是我的丈夫,我把萧绎当成是我所熟悉的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他,而不是遗忘的记忆画面里那个。
为何会有那样的记忆画面……我与萧绎之间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我失忆,真是因为一场“意外”吗……
一层层疑惑伴着惊惧上涌,令我心中的不安恐惧越来越深时,我的一只手忽被萧绎握住。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要挣开时,又猛地想起来现状,按捺着没动,听萧绎柔声问我道:“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我垂目避开萧绎眸中落着的幽幽灯影,道,“我只是累了……有些困了……”
萧绎为我捋了捋鬓边散落的发丝,温和地对我道:“困了就先睡吧,等到了东宫,我抱你下车回房。”
还睡,我想我上次在车中睡着在萧绎身边,醒来后就已身在船上,而后又被关小院中许多时日,不知外事,不得自由。
既然萧绎不是我所以为的萧绎,我被捉拿看守的因由,真如萧绎所说吗?萧绎之前那渔翁得利的讲述,是真的吗?
我失忆以来,萧绎对我说的话,有真的吗?
明明那记忆画面里,我失忆的前一天里,我和萧绎关系都成那般了,可当第二天我睁眼醒来并失忆时,萧绎却与我你侬我侬,似与我之间毫无嫌隙、夫妻情深的模样。
回想自今年年初我失忆以来至今,萧绎平日里的表现,完全似我十六岁及那之前的记忆里的他,而不是那个在后追赶我、让我心灰意冷、失望又恐惧的。
就好像萧绎在面对失忆的我时,一直在有意地戴着面具,一张温良的面具。
一旦心中起疑,似乎所有事情都值得怀疑,可我与萧绎是曾共患难、相依为命的感情,这感情不掺杂任何利益计较,极为纯洁和坚固,为何会落到一个我逃他追的地步,为何萧绎会戴着“面具”对我呢?
为何会如此?何至于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