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四年的冬季,对谢沉来说,犹为漫长。父亲病重,祖母以泪洗面,谢府终日愁云笼罩,十八岁的他,既要承受将要失去父亲的痛楚,又要强忍心中哀戚,每日尽力安慰祖母,还需肩担起谢家诸事、谢氏的门楣将来。
当名医们皆束手无策、父亲已药石无灵时,爱子如命的祖母,情急下竟听从术士之言,想用民间冲喜的法子为父亲挽得一丝生机。谢沉对此极力反对,父亲大限将至,何必使一无辜女子将一生空掷。
然而孝道沉沉地压着他,当见祖母流泪恳请他、甚至要跪求他时,谢沉不得不沉默地同意了这桩冲喜,同意在婚礼上代父拜堂。
他总有许多不得不为之事,自生为谢家独子,他从小便是这般,他也习惯了这般,压抑本心,不得不为。他原也以为这件事,只是他不得不为的许多事中的其中一件,并没什么特殊。
那时他还不知,他是亲手给自己种下了一颗苦果,此后苦果发芽长叶,虽也曾有过晴空花灿时,但很快就花瓣凋零、结出苦果,疯长的枝叶遮天蔽地,使他心永远沉在阴影下自尝苦果。
婚宴当是欢声笑语、宾朋满座,然而那场冲喜婚礼处处透着简陋、荒诞与悲凉。祖母说那名虞姓少女乃是自愿冲喜,绝非被逼迫,而拜堂过程中,着婚服执喜扇的少女,也确实是平平静静,未有任何出格举动,任由谢家侍女扶她完成各项仪式。
就像……平静的傀儡一般。谢沉心中浮起此念时,只觉抱着公鸡的自己也似是一具傀儡,他这傀儡是因被孝道压着,少女因也是被何事所迫,不得不也如傀儡一般,臣服于她的命运。
傀儡的夫妻对拜,因公鸡突然啄向新娘花冠而令死水荡起涟漪。谢沉慌忙按住公鸡时,见少女吃痛地擡起面庞,那双隐在喜扇后的眸子擡看向他,乌澄漆亮,泪意晶莹,似是明镜,能望进人心底去。
也许是因事出突然,谢沉不由看怔一瞬,但只一瞬,他就低下了眼眸。婚礼已成,尽管只是冲喜,但眼前小他两岁的少女,也已是他的长辈,他不可有违礼之举,谢家是诗书礼仪之家。
此后漫长的冬季里,他与她在病榻前来回相见。是年冬日,他送走了父亲,翌年初,又送走了祖母。当将丧事都办完后,许是身体疲累到了极点,又许是长期压抑的哀伤突然袭来,他在送葬回城的路上,忽然昏倒。
昏梦中,他像回到了小时候,在母亲的葬礼上,那时候,身边还有父亲、祖母陪着他,父亲教导他要坚强,道他将来要继承谢家不可软弱,祖母则会怜爱地将他搂在怀里,抚摩安慰他一时。然而一转眼,父亲、祖母也离去了,灵堂纸钱纷飞,如茫茫白雪,望不尽的雪地里,他孑然一身,似生死都无人问。
梦境太过真实,使他苏醒时心境郁沉无比。然而将眼睁开时,他却看到了她,见她正坐在榻边舀吹着热药,在看到他睁眼时,乌亮双眸泛起的惊喜如粼粼的波光。
他大病的那些日子里,她每日都会来看他。起初还较少言,渐渐会同他说些话,她会问他为何房间陈设如此素净,又讲她自己会如何布置房间,细至一几一案,一灯一帘。
他从未见有人能如她那般,将日常之事也说得生机盎然,零碎琐细的小事,由她讲来,却像是阳光下的琉璃珠,在叮咚脆响,闪闪发光,她婉转言语,如莺啭呖呖,是春莺轻快扬翼在灿烂花枝间。
她常常携花来,亲自修剪了,插在他房中的瓷瓶中。她嘱咐他要放宽心好好休养,她笑对他说要快些好起来,不然春天就要过去了,就要错过这一年的曼妙春景了。
她照例将话说得很动听,好像每个字都带着乐调,落下时弹跳在人的心上,谱成潺潺溪水般的轻快乐章。
他看她一边笑语一边插花,柔夷过处,花香浮动,春阳灿烂地透窗落在她身上,明媚的光影中,她一颦一笑如诗如画,她的身后,烟碧色的窗纱外,春风如酒,春光烂漫。
他没有说话,而心中想,他其实早已看到了春天,她一直在携春天到来。
其实他也知她善待自己的缘故,偶然一次,他曾无意间听到她与侍女绿璃的交谈。侍女绿璃问她为何待他这样好,她沉默片刻后,回答绿璃说,因他是谢家人,将来在朝中定会大有作为,她对他好,是希望他将来能多少感念她的情义,在太子殿下危难时出手相帮。
他已查知她与沈皇后的渊源、知晓她为何会来谢家冲喜,他敬她的重情义,且他并不觉得她只是想纯粹利用他,她虽然口中这么说,但日常待他,甚是真诚。耳听不一定为实,人心所感受到的,更为真切。
渐渐熟悉时,她询问他所喜爱的菜肴。他并没有特别的口食之欲,然她仍是好奇追问,甚至问他,若就要离开人世,最想再尝尝什么菜肴。
他想到了蟹黄豆腐。小时候,他第一次用这道菜时,他和他的家人都不知他不能食蟹,鲜香滑嫩的口感后,他手臂起疹,用药也无用,直疼痒了数日方消。
此后,家人就不许他食螃蟹,他的餐桌上也再不会出现蟹黄豆腐这道菜。父亲是大儒,日常之事皆可衍说一番大道理,就用这事教导年幼的他,当学会克制欲|望,从戒口腹之欲,上升至戒骄躁淫逸等等,末了又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语。
其实他并没有很喜欢吃那道蟹黄豆腐,但因父亲用它教导他克制私欲,他才会记得那道菜,记得那鲜香滑嫩的口感。久而久之,这菜仿佛在他心中有了特别的含义,象征着克欲与禁忌。
人之将死,也就不必再克制了吧。当她一再追问时,他就说出了“蟹黄豆腐”这道菜,他没想到她会为他亲自做这道菜。
眼前盘中的蟹黄豆腐,似比记忆中还要鲜香可口,但记忆中那疼痒难熬的滋味,他也至今记忆犹新。
然而,对望着她热烈期待的眼神时,他说不出任何扫兴的话,他无法拒绝她,即使是用最合理的最委婉的言辞,在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时。
那盘蟹黄豆腐的味道,似比他幼年记忆里还要美味许多许多,而后使他手臂痛痒难忍的感受,也胜似从前。
夜深无人时,他边给自己抹着清凉药膏,边想若有下次定要设法拒绝。他想着她请他吃蟹黄豆腐这事,想着她期待的笑眸,想他自己不得不镇定地吃完,在深夜里不由失笑,心中无奈摇头时却又不觉弯起唇角。
自被沉重的家事压着,他已有许久没有笑过。意识到自己在笑时,他也模糊地感觉这笑似与从前不同,从前他自然也会笑,在人前得体的温和的,作为父亲的儿子、祖母的孙儿、世人眼中的谢公子,而现在他的笑,只是作为谢沉,只是因为虞嬿婉。
终究是没说出他不能食蟹的话,若他说了,她定会感到愧疚,眸中那灿然如星的期待笑意,都会似火星熄灭吧。他不忍见那星光黯淡,她的笑似是谢府的春阳,即使季节已是秋冬,仍能使人心中暖意流漾。
秋日里,他陪她在棠梨苑外开辟花圃,深冬时,陪她至京外法源寺上香祭拜。按礼他当居家守丧不出门,但雪天路险,他担心她路上会出意外,他用晚辈尽孝的理由,说服自己破了规矩,那时他还能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在法源寺时,她兴致上来想要摇签,求问佛祖菩萨此生将来。原本她可能只是一时的玩心,但当她也需替他摇签时,她的神色立即就严肃起来,阖上双眼,似是天底下最虔诚的信徒,认真祷告许久,方摇起了手中的签筒。
两支签落了下来,一支上上签,曰“逢凶化吉、长命百岁”,落在他的身前,一支下下签,曰“锦书难托、山穷水尽”,落在她的身前。
他望着她阖目祈祷的虔诚神情,悄然擡手,将他与她身前的签文,调换了过来。他不想见她神色伤心不悦,似是花朵被雨水打湿凋零,她当笑着,永是明媚地盛开在春天。
她睁眼时,见到身前的上上签,自然欢喜,而后又看到他那支下下签,赶忙就安慰他,说了许多的话后,又坚持说他人代求不灵,得他自己诚心祷告、亲自摇签。
他并不在意那支下下签,但因她坚持,不想她觉得过意不去,就按她说的,祷告一番后,摇了摇签筒,这一次,他为自己求了一支中签,上写着“月迷津渡,柳暗花明”,虽签文含义晦涩,但无论如何,肯定是比那支下下签要好的。
她明显松了口气,问他在求签时,心中在祷问什么。世人求签,多问前程问姻缘,但他并没有向佛祖祈问这些,也如实对她摇头。
她讶然地问他:“那你当时心里是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他望着她的眉眼,忽然有口难言。
摇签的那一瞬间,他心中未问姻缘问前程,只是凝目看着身前的她,看她神色色忐忑而又期待,乌澄明净的眸子专注地盯看着他,一缕碎发散在鬓边。
他因此忽然想起秋日里她为他补衣、低着头时,这一缕碎发也垂散她鬓边,似是乌色的柳丝。
其实也没什么,却为何无法开口。沉默间,似满天神佛悄然开眼,窥见他心中深处,尘世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