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忆了,因落水时不慎头部受伤,她失去了整整八年的记忆。残存的记忆里,她才十六岁,萧绎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而只是唤她为“小姨”的太子,但同时,她也不认识云峥、谢沉等,她只认识萧绎,只有萧绎在她心中重之又重,其他男子都无关紧要。
可他是她的丈夫,他与她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他与她的“爱情”或是“奸情”世人皆知,人人都知萧绎之妻为虞嬿婉,就连她所信任的绿璃,也以为她与他“奸情”为真,认为他是她的丈夫。
他曾向她坦白一切,然而得到的只是她的失望和恐惧,她对他坦白的回应,是要就此离开他。如果他再次向她坦白,换来的也只会是这样的回应,她会立即决绝地离开他,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见他,甚至不仅是失望和恐惧,还有怨恨,怨他对她的隐瞒,使她白白为他担心许多,恨他对她的算计,使她曾成为他的妻子。
可如若他对旧事沉默不言,失忆的她就不会离开他,且她就是他的妻子。她记不得她是如何成为他的妻子,但天下人都可以告诉她,天下人都可以为他作证。
他自私地选择了沉默,他想这也许是上苍再给他一次机会,她先前无法接受他的爱,也许是因为心中还没有放下旧人,也许是因为有情伤而不愿再踏进一段新的感情。但现在失忆的她,记不得旧人也没有情伤,她心是干净洒脱的,且她的记忆年龄只有十六岁,与他相同,他与她再没有长达八岁的年龄阻隔。
是十六岁的虞嬿婉遇见了十六岁的萧绎,是十六岁的他们结为了夫妻。他越想越是疯魔,认定这是上苍给他的机会,也认定这是他此生最后的机会,如若连这都把握不住,他会失去她,永远地失去她。
他任绿璃告诉她许多“记忆真相”,他极力做一个好丈夫,就像从前做的那样,希望她真的爱上他。可她虽记不得许多事,身体却仍有本能,她会去春醪亭,那地方对她和云峥意义特殊,她会做蟹黄豆腐,这道菜对她与谢沉来说,应也意义非凡。
她尚是云夫人时,曾托请他探望病中的谢沉。他从那时起感觉她与谢沉之间有着某种不可说的隐情。越是刻意避嫌,越有嫌疑,他为她往谢府探病,而后又回来告诉她时,凝看着她眸中难掩的关切忧虑,心中疑虑愈深。
他回想她尚在谢家是谢夫人时,与他的通信。除却关心询问之语,她也会在信中与他闲聊般说些闲话,她曾有段时间,在信中开玩笑提说好丈夫要给妻子煲汤等,而在那之前,她从不会和他聊说到夫妻之事,他的父皇母后并非恩爱眷侣,她的父母也不是。
应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在谢府时,她曾有段时间,心中真的藏有男女之情,才会在与他的通信闲谈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两丝来,她与谢沉,应曾有旧情。
虽然她曾为云峥小产过,在与云峥的婚姻中心灰意冷,最终与云峥和离收场,但她已不记得那些叫她心灰意冷的事,她曾经深爱云峥,她有无可能再次爱上云峥?
又她与谢沉之间,究竟有何旧事,又是如何隐在她与谢沉心中,他半点不清楚。失忆的她,会否与谢沉旧情复燃,他对此也甚是惶恐。
每日里面对她时,他是温弱的萧绎,是爱她的丈夫,而暗地里,他的心始终惶恐焦躁忧虑,似暗燃着幽幽野火的荒原,无一刻可以平息心头忧躁,他越发偏执,为了留住她,不择手段。
他会在她做蟹黄豆腐时,有意引导她的思考方向,让她以为她曾为谢沉做菜是为了帮他拉拢谢家,是因为她对他的爱。他会在与云峥打猎时,故意摔马,让她以为是云峥在报复他、云峥要使他“意外身死”,她最在意他的安危,不会爱上伤害他的人。
他也会利用一些事,尝试刺激她对他的感情。秦皇后中毒事件,是他在暗中有意引导,使得他与她俱被软禁在云凉殿,似已被逼入绝境,就将要面临灭顶之灾。
在她以为他们都会死在这里时,他再次倾诉对她的情意,而柔善如她,在这生死关头,果然不忍再回避他对她的感情。
失忆的她,虽知道他们是夫妻,虽以为世人说的都是真的,但内心一直回避“事实”,回避他对她的情意。然在绝境之中、在死亡面前,她终于正视了他对她的感情,正视了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她甚至出乎他意料地,主动亲吻了他。
他自是趁热打铁,在是夜她醉酒时,使她误以为她与他荒唐了一夜。如此,她更无法再将他看做晚辈,他就是她的丈夫,与她有“肌肤之亲”。
因查知秦党与云峥联手,意欲利用江南行置他于死地,他决定顺水推舟,使云峥死在江南。从前他是为她而一再容忍云峥,若云峥真敢对他有杀心,他也不需再对云峥手下留情。
而若谢沉也敢有何歹心,在江南一并料理干净就是。是刺客所为,他手不沾血,在她那里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但他万没想到,明明没有记起任何旧事的她,竟会去为云峥挡刀,会与云峥同坠江中。他想除去云峥的计划,却差点害死了她,他悔不当初,幸而她最终安然无恙地归来,若她真出了事,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然而回来的她,不知是开始恢复记忆,还是尽管仍在失忆,但是再一次爱上了云峥和谢沉,她对云峥的态度、对谢沉的态度,都在悄然转变。她会私下去见云峥,回来时连发髻都重梳了,她也会在夜里私会谢沉,一而再地与她的旧人们密会。
他心中愈发不安焦躁,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杀意日夜蠢蠢欲动地叫嚣,要他将她的旧人们都除尽了,尽快都除尽了。他害怕来不及,他怕她不仅仅是再一次爱上云峥和谢沉,还正在恢复记忆,如若她记起了与云峥、谢沉相关的旧事,早晚有一天,她也会记起他的。
她上一次决绝地离开他,是因他长期的隐瞒。而这一次,他又隐瞒了她许多事,比上一次更为严重的事,她怎可能原谅他,也许不仅是离开,这一回,她真的会恨他。
但,越怕什么却越来什么,她失踪的那天夜晚,他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等他找到她与谢沉所在的客栈,望见她正对灯垂泪时,他的心陡然就沉向了冰渊,他知她定然是记起了一些旧事。
幸而,她还没有记起他的。当他衔着万般忐忑,问她是否愿意随他回去,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时,他心如从鬼门关绕了回来。但他也知这只是一时,她既已开始恢复记忆,就有可能也会想起他的,而若她记起一切,唯有……唯有强权能留住她。
他也不能再做文弱皇子,云峥暗地里正纠集势力,谢沉也越查越深。本来时机就早已成熟,是他为博她怜惜而迟迟没有动手,而今他已不能不动手,一个文弱无能的皇子,留不住他深爱的女子。
尽管事情应是万无一失,但他不想她沾染丝毫风险,在那一个多月里,命人秘密保护着她。诸事尘埃落定后,他却一时不敢去见她,他思念她,却又担心与她相见,会促进她记忆的恢复。
然云峥与谢沉在背后的动作,使他不得不走到她的面前。他又向她说了一番谎言,他带她回东宫,却白日里不敢与她相守,只在夜深她已睡沉时,来到她身边,默然地凝看她的面容。
他害怕她恢复记忆。他所做的一切,原都是想与她相守朝夕,如今却落到朝夕不敢见的境地。他像是已身在断头台,那刀就悬在他的头顶,早晚就要落下,他硬是拖延着,能挣得一时喘息,算是一时。
他知早晚她会想起一切,他甚至想给谢沉和云峥赐婚,就令云峥娶萧沁,也给谢沉赐婚名门淑女。他了解她,若云峥与谢沉都已有妻室,即使她恢复全部记忆,并放不下云峥和谢沉,也绝不会再向他们踏近半步。
但她的疑心比他的动作更快,竟写密笺托绿璃暗中交给谢沉。虽然她还没有记起他的欺骗隐瞒,但她已是对他疑心深重,她对他怀有深深的戒备,她对他说,夫妻亦可和离,说他已无人可加害,她若这时离开,也不用再担心了。
竟与她失忆前那日他向坦白一切时,所说的话如出一辙。在最是绝望时,他心中的阴暗铺天盖地地疯长,他想他已是皇帝,就不顾一切地强留下她又如何,他爱她,这世间不会再有人比他更爱她,他会将所拥有的一切都捧送到她面前。
激烈汹涌的情感催使他如此做,内心叫嚣着必须如此,他已无路可走。可理智上,他知若强逼她,才是真正的绝路。若他用强权逼她真正成为他的妻子,逼她在他身边一世,他会永远失去她的心。以为是留住,却实际将她彻底推走。
他到底用了老法子,一边厌弃鄙夷嘲笑自己,一边用了老法子。皇帝也不是坚不可摧,他设计自己遇到所谓的刺杀,他向她展示他仍身处险境,他需要她,她不可以放心地离开,彻底离他远去。
然而他的最后一搏,却促使她最终记起了一切。所有挣扎都是徒劳可笑的,她不爱他,世上人她最爱他,却也最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