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时,我在京中露葭巷租了一处小院,小院四四方方,粉墙黛瓦,庭中一株老梅,枝干曲欹,无花无叶。
年初我想离开萧绎时,曾想带着绿璃远走高飞,将萧绎、云峥、谢沉以及所有的旧事都留在这座城中,与绿璃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在经历失忆与恢复记忆后,我心中的第一反应,仍是离开。只是人走了,心真就能随之远走,永不受牵绊吗?
也许我当将心事梳理清楚,而后才能真正做出决定,而不是人匆匆远走了,以为是当断则断、海阔天空,其实却是在逃避,余生都在逃避,身在远方,心却永远受困在此城中。
我离开了皇宫,与绿璃暂别居在此。世人当然不知,只以为皇帝的妻子仍在宫中,一位尚未封后的皇后。日常会来这小院见我的,自是知情的萧绎,但偶尔,也会有别的人,叩门来访。
那夜在谢家时,我真以为此后都见不到旧人了,当时所说的“遗言”,全是出自真心。那时,我对云峥说,虽然与他后来婚姻失败,但曾经相识相爱的经历很美好,人生苦短,曾能欢喜相伴一时,也是缘分,我不曾后悔遇见他,但也不会再对旧事执著。
那时,我已将话说尽了,故当开门见来人是云峥时,我并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云峥亦沉默许久,不似之前知我失忆或是恢复记忆时,他总有许多的话对我说,向我诉说旧事的,要与我破镜重圆的,向我道歉忏悔的。
而今那许多话都像是被寒冰冻凝在了湖底,云峥眸光幽寂,在沉默无言许久后,最后只是轻声问我,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吃顿饭。
我与云峥去了芙蓉楼,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地方。后来做夫妻时,多少日夜的同寝同食,都是从那最初的源头开始。
来到芙蓉楼时,我像从前一样,按我口味点了个锅子,又像从前让云峥按他自己的口味来,然而云峥却像从前一样执拗,明明不能吃辣,却没有另点清淡口味,所食与我相同。
第一次来这儿时,云峥即使被辣呛出泪花,也硬犟着说吃辣是可以练出来的。然而并不能,尽管后来在婚姻中,云峥随我口味,有意练习吃辣,但他天生与我口味不合,仍是吃不了太多辣,一不小心就会呛到他自己。
然而他很执着,至今仍是执着。冬日里,锅子热气腾腾,刚端上桌,就如雾气茫茫弥漫在桌上,遮住我与云峥的视线,使人暂看不清桌对面人的面庞。
汩汩冒热气的锅响中,窗外有轻沙声响起,是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茫茫雾气的对面,云峥沙哑的声音像是隔水而来,他道:“我原是见天阴欲雪,想来……问问你,可否……可否与我一起去望岚亭看雪,但……但我说不出口……”
我与云峥婚姻的分界点,就是从那次未能成行的赏雪开始,此后婚姻越发崩塌,再不可挽回。那一次我与云峥没能一起去望岚亭看雪,此后至婚姻结束,再也没有一起去过望岚亭,一直至今。
我无言时,听对面云峥嗓音微哽,也许是辣呛了嗓子,他声音越发沉哑,似酸沉地坠着千斤,“我说不出口,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他哑声道:”那个孩子……”
我持箸的手顿住,心像是瞬停在轻沙的细雪声中。沉默片时后,我对云峥说道:“那一年,我在法源寺给孩子供了一盏海灯,就在我母亲的牌位旁。”
我含着浅浅的笑意告诉云峥道:“我母亲很喜欢小孩子,对孩子很是慈爱,孩子在她身边,不会孤单的。”
也许有许多的愧悔的言语要讲,但都被更深重的愧悔冻凝在心底,无法言语。缥缈的白雾中,对面的云峥低着头,他手捂着半张脸,隐约似有泪水无声无息地落在他面前的杯盏中。酒波涟漪漾起,我低眸未看,自饮了一口酒,将喉咙的酸涩压在心底。
从芙蓉楼中离开时,云峥似当年第一次来这儿时,双眸通红。当年我还曾打趣他眼睛红得兔子一般,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云峥红着眼看我,涩声问道:“我可以送你回去吗?”
我微笑着朝他摇了摇头,“不必麻烦,我记得路,自己回去就好了。”
走几步后,我听见云峥又在后问道:“……往后,还可以再见吗?”
很轻的一声,似与细雪融在一处,若不留神,就会被风卷走,无从捕捉。我侧身回头,见云峥立在纷茫的风雪中,衣肩上落着白雪。
我没有回答,我尚不知我要留在何处,我要去向何方。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露葭巷,我见有人站在门前等待,身形修长,眉眼沉静,是谢沉。
其实,与谢沉也将话说尽了,在那一夜,劝他莫要为难自己、往后珍重自身时。我走近前去,谢沉似欲向我施礼,但我微一摇首,他就不动了,两条擡至身前的手臂在半空悬凝须臾后,缓缓地垂放了下去。
我与谢沉的太多时候,都得是我先开口。我以为这一次,也要是这般时,却听谢沉先问说道:“你近来,过得可好?”
我迎看着谢沉注视的眸光,语气轻松道:“挺好,自自在在的,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
谢沉似在辨别我轻松话语的真假,他默然凝看我片刻,道:“陛下他……”
我道:“我还没和他具体谈论将来,但不管我做出什么决定,我想,他都不会再阻拦我的。”
虽然不管是失忆时还是没失忆时,我对萧绎都曾深深地看走眼过,但这时的我,竟也能大言不惭地笑对谢沉道:“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嘛。”
谢沉见我笑容,亦微露笑意,浮在唇际的一丝笑,似清晨凝在草叶上的露珠。他再静立片时,似就要走了,他好像只是为来问我这几句话,得到暂能令他心安的回答,就应当离去了。
也许我当请他进院坐坐,权当待客之道,又也许不该,“遗言”都早说下,就该泾渭分明,既谢沉是很难放过他自己的人,我不该有任何使他难放下的言行。
我的沉默中,谢沉就要离去。离去时,谢沉走前几步后,缓顿住步伐,身形凝伫在风雪中。许久,谢沉回头看我,他问:“你会离开京城吗?”
我没有回答时,又听谢沉低道:“若是……若是你不走,偶尔……我可以偶尔过来喝杯茶吗?”
我依然没有回答。茫茫飘飞的细雪,将谢沉最终离去的步伐遮掩无痕,使小院门前似是从未有人来过,院中老梅的虬枝渐渐落得雪白。
天色阴沉,我点起了一盏灯。绿璃不知人间忧愁,在灯下一边玩着九连环,一边轻轻哼着一支歌。歌声使我心神悠悠飘回今年初夏时,下江南的船上,绿璃当时在清凉水风吹拂下,便是扶栏轻哼着这支歌。绿璃自顾轻松自在,不知当时船上另外四人,相处是如何尴尬胶着。
那时我还没有恢复半点记忆,也不曾坠下山崖。在我心中,萧绎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与丈夫,谢沉是与我交好的故人,而云峥是与我不共戴天的前夫。
我当时还不知前情种种,也不能预知后来种种,就已觉四人关系透着复杂。当时船上的我,为打破那尴尬沉寂的气氛,不知怎的,张口就建议道:“要不要打几局叶子牌?”
我那时十分感激谢沉,也自以为与他相处轻松,话出口后,就先看向谢沉,客气问道:“谢相可会这个?”
谢沉微微摇首,但唇际衔着一缕笑意,对我道:“可以现学。”
我又看向萧绎,问他可会,见萧绎含笑对我道:“曾见人玩过这个,略懂。”
至于云峥,就几日前还在驿站说死才原谅我的云峥,定是会冷漠拒绝我任何提议的。我硬着头皮看向云峥,想着他一冷漠拒绝,我就让绿璃上桌来打。
然而还没等我开口问云峥打不打、会不会,我方才眼神接触到云峥,就见云峥傲然地一昂头,朗声道:“精通。”
我:“……”我令人取了叶子牌来,玉片镂制的,也不怕被江风卷了。清风与轻歌中,一张张牌落在桌上,我握着手里的牌,我目光逡巡在谢沉、云峥和萧绎之间,大船随波轻荡,清歌宛转,江风浩浩,白日绵长。
虞嬿婉,那时的你,眼睛,在看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