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七夕灯会
虽然寅月对蟾衣的心情有点微妙,但关于李时胤的灵魂徽记,她却处理得果断而粗暴。
她先让司中星君亲自去妖都,给海蟾子递了帖子,传了话。传话的内容有理有据,也很彰显她作为上神的气度,在此就不细表了。
司中星君自然是千般万般不愿意,谁愿意去替疯神得罪人?
没奈何他的拳头不够硬,反抗无效。
于是他只好真心实意地劝她:“上神,这件事本是海蟾子与李时胤的私事,人家这交易都已经达成了,咱们怎好过河拆桥威胁人家呢?这完全没道理啊。”
寅月说:“我要是这么讲道理,岂不是辜负了我这响彻六界的美名。”
司中星君一上值就长吁短叹,他一个司掌德行善恶的星君,却要被指派来恶魔身边当差,真是造化弄人。
越想越气。
而传信当天,暴躁的刘海蟾把司中骂了个狗血淋头。司中觉得自己仿佛聚焦了所有火力,在渡劫,命好苦。
后来刘海蟾表示可以看在上神的面子上,收回灵魂徽记,但寅月不许,主要是她认为此事李时胤不必知道。
七夕转眼就到了。
当日,白溪在庭院中摆了长长的黄杨木大案,其上陈列了时令瓜果,有莲蓬、白藕、红菱。
还有厨房专门做的乞巧果子,到了晚上可以燃烛焚香,向织女星乞巧。
而李卿乙则准备了彩纸、丝绳,坐在廊庑下编制各类小玩意儿。她焚香沐浴,穿了新衣,梳了新的鬟髻,拿着彩色丝线对灯影穿针孔。
李时胤则去乞巧市买了时下流行的乞巧物。
时值朱夏涉秋,凤仙花正当旺季,他顺手带了一束回来,给家中女郎做敷甲的血红蔻丹。
寅月左右闲来无事,便鼓捣着凤仙花,将指甲染得绯红。
李府一派忙碌气氛,每个人似乎都有事可做。
白溪见寅月坐在廊庑下拨弄花瓣,好像个游手好闲的帮闲,遂劝道:“寅娘子,拜七姐之前应当焚香沐浴,你不如也去准……”
“拜七姐,”寅月擡起头来,剜了他一眼,“她若受了我这一拜,仙元都要毁去五十年。”
白溪闻言立刻噤了声。
入夜,四人草草地吃了晚饭,便套了车往乞巧市行去。
乞巧市灯火通明,煌煌如织。叫卖声、说话声、嬉笑声不绝于耳。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车马难行,十分热闹。
女郎们都穿新衣,三三两两叙着话。
商贾们置办了各种赛巧的活动,穿针引线验巧、结彩缕、喜蛛应巧、为牛庆生等等,令人目不暇接。
四人到了乞巧市便下了犊车,顺着人潮往最繁华处去。
寅月和李时胤走在前头,李卿乙贼贼地拽着白溪往反方向走,一眨眼的功夫,人流就将他们冲散,再望不见人影儿。
寅月正愁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忽见一少年男子牵着一条肥硕的狗从面前挤了过去。
那男子不过双十年纪,眉目清隽,脸上却生了个大痦子,痦子上还连缀着一绺粗硬的毛。他挤在人群里,惶恐地牵着狗、垂着头,衣衫褴褛,似极贫寒。
再看那条狗,双耳垂肩,膘肥体壮,体型巨大,身上一块黑,一块儿白。
叫人过目难忘。
李时胤打量了那一人一狗好几眼,不知为何觉得移不开眼。
然而回看寅月,她唇边却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
寅月和李时胤漫无目的地穿行在人潮中。
寅月望着天幕上方明亮的织女星,一下便想到了南烛之事,直到现在,帛姬也没找来告诉她真相。
突然,李时胤被人拽住了袖子,垂首一看,竟是个垂髫小童。
那小童粉雕玉琢,说话奶声奶气:“郎君,我家先生在做画本子征集,请问郎君有时间吗?”
李时胤看了寅月一眼,点了点头。
三人走到一株结了彩缕的合欢树下,夜风一吹,彩缕翻浪,红红绿绿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煞是好看。
小童十分有礼貌,掏出炭笔道:“我家先生是长安城有名的话本先生,可无奈近日没什么灵感。现在先生正在征集下一个本子的角色名字。一经采用,便有厚礼相酬呢,请问郎君叫什么名字?”
“某姓李,双名时胤。”李时胤颔首作答。
小童在帛书上飞快写下李时胤的名字,又仰脸问:“那郎君,请问你心仪的女郎叫什么名字?”
“啊?”李时胤发懵。
小童咬着炭笔,一字一句道:“您喜欢的女郎叫什么名字?”
李时胤露出了个极为难的神色,不去看身旁那双目光灼灼的眼,婉拒道:“芳讳不雅,恕难相告,还请你另寻他人。”
小童有些遗憾,咬了咬笔头,还是向他挥手作别。
李时胤还没说话,身旁的人便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追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不喜欢。”
“我什么都没问,你就知道了,你这还不是喜欢我?”
李时胤不说话了。
“好,被言中了,”寅月觑着他的神色,“不好意思承认,就是默认了。”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自作多情?”李时胤气笑了,“我非得喜欢你的原因是什么?”
“我这么好,还需要什么原因?”
“好我就得喜欢?”李时胤提步往前走。
寅月茫然看着他的背影,“那你喜欢谁?”
“你有喜欢的人?”
寅月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她的名字朗朗上口,如珠如玉,跟“不雅”二字全沾不上边。他却说“芳讳不雅”,难道他喜欢的确实另有其人?
这怎么行?
李时胤只从容地往前走,边走边道:“不是说了吗,恕难相告。”
寅月单刀直入:“我的名字哪里不雅?”
李时胤回首道:“别太自作多情,你我的约定可别忘了。”
寅月心里一沉,扬声道:“你我初次见面就拜了天地,你还喜欢旁人?”
李时胤慢条斯理地反击:“你我都成婚了,你还三五不时流连花街柳巷?”
“我不是替你办差?”
“那我们扯平了。”
……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河畔。
灯火耀夜,岸边挤满了年轻男女,叽叽喳喳的,都在准备放花灯。
寅月瞟了一眼人流,意兴阑珊。
一旁的老媪热情洋溢地招呼:“二位,放河灯吗?今日求姻缘的话十分灵验哩。”
李时胤走过去,在形形色色的河灯里挑了个莲花形状的,又看了看摆在案上的花笺,便坐了下来。
那老媪会来事,又连忙招揽寅月,笑得很慈祥:“这位小娘子,放个河灯,兴许能成全您的好姻缘呢。”
寅月心想那织女的姻缘都是能糊一手的,还向她求姻缘?
猪看了都会觉得茫然,凭啥大家都是猪,都长了猪脑子,只有它们在圈里,而这些人在放河灯?
但她还是坐过去,握着炭笔随手画了个猪头,写上了织女的大名。
她这念力这么强,她一定能收到。
那厢,李时胤恍惚间好像看见了方才的小童,正穿街过巷,到处寻人做征集。他望了望头顶的满月,在花笺上随手写了一句“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寅月写完花笺,一擡头,便见李时胤已经燃了灯,将花笺放进了莲花灯中,又给那摊主付了账。
看着那一盏盏飘飘摇摇的河灯,她本来是有意窥探一二,但想想又觉得没意思。
罢了。
水畔无数韶华女郎或垂头或躬身,或以手掬水,划拉着那些祈愿花灯快快流走,尽快走到神仙跟前去,十分热闹。
李时胤将两盏花灯放进了河道,一转头,便见灯火中的寅月,正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她今日没怎么仔细梳妆,只用了一对鎏金蝴蝶步摇绾了个松散的发髻。那支步摇的蝶翼似乎极轻,只消微风一拂,便振起翅来,像要飞走似的。步摇上还坠着一绺璎珞,动作间便轻轻地响。
李时胤正微微出神,忽听远处有人在高声唱诗,和雅婉转: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劄劄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待那声音一落地,便有人小声交谈:“织女与牛郎真是深情啊……”
另有人反驳:“我看不然。李商隐不是说过‘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神仙怕也只是作个消遣。”
李时胤迎着寅月的目光,大步走到了她身旁。
寅月不置可否地笑了:“神仙也不是本就好离别,而是这织女与牛郎就不是一路人。”
李时胤敛眉低目,问:“为何?”
“既没有情,也没有爱。”
寅月言简意赅,“陌生男子偷女郎衣服、看洗澡,还将其包装成打诨凑趣的情与爱,是不是太无耻了?”
李时胤沉吟片刻,“我以为你要说仙凡有别。”
他自然想到了他自己,不仅仙凡有别,他的寿数更是只有寻常人的一半。对她来说,堪堪只有须臾一瞬。
寅月但笑不语。
二人从人流中走出来,远方灯火璀璨,一座小小的石桥之上端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撬笙。
他竟然仍旧打着那把紫竹伞,整张脸都笼在阴影里,看起来心事重重。
两人本来打算过去打个招呼,奈何人实在太多,走得太慢,等到那石桥之时撬笙已经不见了。
寅月随手买了两包西域香料,和李时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不知怎么,话题竟然又转回了“风月场所”。
李时胤提着她的香料,絮絮道:“若真想求得开心,却最不该去浅薄的风月场所,感官刺激太易得到,经不起推敲。何况,人生有许多事都能令人开心,不单单只是这个。”
正埋头选帛枕的寅月擡起头来,横看他一眼,笑了一声:“你就是想花钱。”
在她看来,那些欢乐是无负担的。
因为期望低,只在乎眼下的痛快,也不需要持续投入精力去维护,好得很。
李时胤无奈:“是,你常打着李府的名号往南馆里钻,方才还高声说与我成了亲,你可知旁人会怎么看我?我乃是正经的须眉男子,全须全尾,在某些方面自然也有些自尊心,你这样行事,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寅月擡头,“你到底有什么问题?方才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你绝口否认。现在倒又要让我满足你那不可亵渎的男子自尊心了,这就是你的君子风范?”
李时胤被噎了个结结实实,却并不恼,伸出两根手指去摇她发间的璎珞,“你介意我有喜欢的人?”
寅月一把捞过他手里的香料,“你是不是分不清大小王,还是我对你太好了,让你天天耍着我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