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慰我心忧(二)
寅月坐来李时胤身旁,在他以为她又要做些什么轻佻举动,她却一反常态道:“要取一件蟾衣,我有一万种法子,你何必付出这种代价?”
李时胤食指摩挲着茶杯,淡道:“我知你不想被人知道生了魔,所以我去取来就是。”
寅月微微一怔。
莫名觉得心口麻了一下。
在黑暗冰冷里待久了,冷不丁看见扑过来的一团火,她首先感到的竟然是畏惧。
害怕火光不过是燃烧一瞬,就会熄灭。
而最可怕的是,她也知道它注定要熄灭,还是自己亲手熄灭。
“活着一定有好事发生,这世间男子这样多,你何必钟情于南烛那样的屠狗辈?”
李时胤还在絮絮地说着,寅月却是一句也没再听进去。
她接近他本来就是有所图,必须还非要回馈这些,叫她平添不忍?
这样岂不是将她衬得很卑鄙?
心里忽然生出两个声音,吵起架来——
“你不就是要他喜欢你么?现在不如趁热打铁,说些贴心贴肺的话,让感情升温。有良心会吃亏,不要有良心。”
“你明明已经愧疚了,良心开始痛了,不如直接拒了他的好意,用别的法子光明正大地劝他归天,自己也不必这样煎熬!”
“我呸,你少放屁!这么多时日白费了?”
“滚啊,明明你自己也开始动摇了。”
……
寅月见他眉飞色舞,神色又不知为何带着两分喜悦,她打断他的话:“你句句不离南烛,难不成是喜欢他?”
李时胤沉默地看她一眼,放下了茶杯,转身走了,“不识好歹。”
而白溪和李卿乙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白溪摇头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你看郎君那个不值钱的样子!”
李卿乙点点头,“求偶期的男子,多半是有些不正常的。”
“成天吵架,这二人加起来最多十岁。”
“你十岁就会亲人了?”
“……”
*
午饭过后。
李时胤回了华裕楼,准备午憩一会儿,奈何身后跟了个尾巴,甩也甩不掉。
他步履从容,穿过书房直接走进里间卧室,却没听见身后脚步声跟来,便又折回去,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一返回书房,便愣住了。
梨花木案上的雕漆宝匣打开着,里头空空如也,而那件暗金色的蟾衣此刻正披在她身上。
从前李时胤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审美,对急管繁弦、声色犬马的世界兴致缺缺,然而有时候,却又觉得皎皎一张绣面,已胜过千万。
本来还想阴阳怪气挖苦两句,但见到她望过来的目光,他一颗心好像化成水,淌了一地,什么都原谅了。
对她来说,这大概已经是示弱示好了吧。
李时胤鬼使神差般地走过去,伸手替她抚平蟾衣上的褶皱,将两根长长的带子一会儿系成蝶形结,一会儿又拆掉系成时下流行的式样。
寅月任他盘弄,沉默着。
他衣服上熏过香,略一动作便有暗香盈袖,想想这样的郎子,若是福祚绵长,以后定有娇妻在侧,儿女绕膝。
然而这样适合好好活着的人,却注定是个短命的。
“好不好看?”寅月问。
“一般。”
“哪里一般?”
“哪里都一般。”
“一般你目不转睛看那么久?”
“这总归是我寻来的。”
他笑起来,竟比这金色的蟾衣还要夺目,又道:“你受了天罚,我总归是要承你情的,若你私心有愧,那便早日替我寻满三千善果。”
寅月认为自己的痛苦在于,坏,但又没那么坏;疯,但又没那么疯。
若是将这两样都做到极致,想必如今也不会生出不忍。
她揉了揉眉心,突兀地转换了话题:“我手上长过畸指。”
李时胤刚绕去书案后,打算烹茶,“什么?”
“你不是好奇我手上的疤么?”
寅月伸出手来,翻看手上拇指大小的疤痕,仍旧是泛粉的一块。
既然他都用灵魂徽记给她换来了蟾衣,她也不好太小气,之前他问过几次这块疤,今日便趁机卖个惨。
李时胤停下来,盯着她的手,问:“那后来呢?”
“后来觉得跟别人不一样,就削掉了。”
李时胤心惊肉跳,五指下意识收拢,低声道:“那定是很痛。”
“不记得了。”
李时胤坐下来,一边烹茶一边道:“幼时,阿娘还在的时候,跟我讲过一个故事。”
他顿了顿,接着道:“一只仙鹤误入了鹤鸵群,跟着鹤鸵一起长大,因为自己的不同,经常被鹤鸵们排挤。仙鹤体型较小,通体白羽红冠;而鹤鸵体型高大,全身覆黑色羽毛,攻击力十足,能轻松踢穿一块厚厚的铁板。”
“然后呢?”
“后来仙鹤自卑,想变得跟其他鹤鸵一样凶猛,拼命矫正自己。总之,它吃了很多苦头。后来,它终于在某次迁徙的时候,遇到了跟它长得一样的其他仙鹤。它终于明白,其实它不是鹤鸵,也不必变成鹤鸵。”
“呀。”
笑话,她活了万岁焉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李时胤循循善诱:“所以仙鹤只要回到自己的族群,它便不必将自己硬凹成鹤鸵。是其他鹤鸵狭隘,未常见大物,不识天地宽。”
“可它没准儿就是从仙鹤群出走的,或者说,是其他仙鹤不要它了。”
它在仙鹤群也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在极乐净土她就是如此,离开极乐净土,她一样如此。
李时胤看着她,“后来仙鹤找到了它的朋友,也找到了它的归处,从此就没有再孤独过。”
其实是个很拙劣的民俗故事。
可或许是茶烟袅袅,或许是她心情不错,总之,那一刻他的目光温柔,让她看到了一种超越帝胤的包容与强大,将她短暂照亮了。
“会吗?”她喃喃自问。
“毫无疑问。”
他递过来一杯茶,含笑看着她。
或许会吧。
可转念一想,她终究还是要孤零零地回到上界的,就像来的时候那样。
到时候,说这句话的人,或许都不在了。
她接过茶杯,只觉得天地寂寥山雨歇,孤独丛生,无从排遣。从前她没觉得孤独难熬,这会儿只是想一想,便隐隐煎熬。
李时胤看过去,她竟然又生出些难以言说的脆弱神情,显得多愁善感起来。
“一定会。”他的声音如朱弦玉磬,像是安抚,又像是承诺,“马上要到七夕了,到时候会有灯会,很热闹。”
寅月心不在焉地点头,“哦,这样啊,那到时候去逛逛。”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寅月才走出华裕楼。
回到院中之时,李卿乙颠颠地跑过来,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地转。
“说罢,有什么想问的?”
“我和阿兄从小相依为命,同甘共苦。阿姐,你得好好对他,如果日后他受了什么委屈……”
她摇头晃脑,一番话还没说完,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精致非常的彩绘泥人,她便噤了声。
寅月将泥人塞到李卿乙手中:“这个泥人用术法催动,可上天入地,下幽冥。不像死物那般蠢笨,十分机敏。”
李卿乙眉开眼笑,立马道:“……那一定是阿兄的问题,我回头可得好好说说他。”
寅月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这是什么泥人,这么厉害。”李卿乙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泥人。
寅月道:“是女娲用五色土捏的泥人,当时觉得好玩,便摄走带出来了。”
“女娲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卿乙好奇。
“她呀,是强大的创世之神。十分了不得呢。”
“打架怎么样?你打得过吗?”
“打不过。但她跑得没我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