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顽石长心
王勇忽然跑上前,“咚”地一声跪在寅月面前,两只耳朵耷拉着,呜呜呜地叫唤着,说着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寅月轻轻叹了口气,屈指一弹,一绺细细的光线从她指尖飞出,没入了王勇的额头之中。
那王勇再也不呜呜呜地大叫了,竟然口吐人语,哀哀大哭起来。
“神尊,求您发发慈悲!”王勇悲悲戚戚道。
“他阳寿已尽,你何必强求?何况我也没什么法子,这一切也是他咎由自取。”寅月皱了皱眉。
一旁的王尔奇见王勇竟然会开口说话,吓了一跳,哆嗦道:“妖、妖怪?”
李时胤实在看不下去了,沉声斥道:“你如今是鬼,还怕什么妖怪?”
王尔奇闻言,一下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哦对对,在下一时还没接受……”
李卿乙对他充满恶感,“你赶紧滚吧,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去晚了赶不上投好胎了。”
王勇踉跄起身,冲到王尔奇面前,断断续续道:“主人,您的阳寿已尽,实在是……可您若是不介意,可以夺舍我的身体,继续活下去。”
王尔奇偏头想了半晌,问:“变成狗吗?”
王勇答道:“对。”
王尔奇上前一把捧住王勇的头,却抓了个空,急急问道:“真的没办法让我还阳了吗?”
王勇摇了摇头。
王尔奇神色几度变幻,终于认命似的,身子一软,坐下去,“那做狗也不错。”
王勇双眼含泪,想用湿漉漉的鼻子去贴主人:“其实很不错,这具身体能活许久许久呢,您不必担心寿命的问题。”
王尔奇纵声哭道:“你才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呀。”
李时胤轻蔑笑道:“那你还抛弃它?”
话一说完,另三人都默契地翻了个白眼。
王勇立马匍匐向前,给寅月磕起了头:“请神尊成全。”
寅月的声音很低:“你得妖魂不易,不日便要修成人身。何况你道心坚定而纯善,若是勤加修炼,必定能得道升仙。你确定要让出这躯壳,让他返阳?”
王勇擡起头来,额上已经磕出丝丝缕缕的血,“是主人捂热了我的心,生了妖魂,我理应还给他,实现他的愿望。”
王勇本来是一块顽石,被前一世的王尔奇拾得,刻成了斑点犬形状的石雕。
后来前世的王尔奇日日对它诵经祷告,摩挲把玩,竟渐渐令它生出了血肉之心,生就一颗妖魂。
王勇视王尔奇为再生父母,对他十分忠诚。
前世的王尔奇死后,王勇努力修行,化血化肉,成了真正的斑点狗。它又凭着他魂体的气息,找到了转世的他。一直陪着他。
可这一世的王尔奇,却不像前一世那般拥有剔透的玲珑心,反而自甘堕落,污浊不堪,和灯妖交换了自己的阳寿。
还将它遗弃。
但王勇并不恨他,仍旧无条件的包容他、爱他,谁让他是它的主人。
寅月看着伏跪在地的王勇,又看了一眼那极端自私的王尔奇,心中大为恼火。
其实,一切本不该如此。
王尔奇前世令顽石长心,本是极大的功德,这一世后半生会无痛无灾、事业上也颇有建树。
他此生的际遇,都系在王勇身上。
而命运的转折点,是王勇不日便要渡劫,修成人身。那之后,王勇将辅助王尔奇登科及第,入朝为官。数年之后,他又会觅得佳偶,恩爱不移,一生顺遂。
这便是他的命数,也是王勇的报答。
可这一切,从他跟灯妖交换阳寿、抛弃王勇之时,便已经烟消云散了。
捂热了顽石的人,最终又堕进欲海,再难自救。
“你想好了?”寅月讷讷问。
“是,求神尊成全。”王勇纳头再拜。
“王勇,王勇!”王尔奇忽然撕心裂肺地喊,“是我对不起你王勇,是我错了。”
王勇回头,也哭着道:“主人,以后王勇便不能再陪着您了,请您好好照顾自己。”
王尔奇飘过去,对着王勇嚎啕大哭。
寅月再不迟疑,右手撚诀,四下里忽有阴风四起,山呼海啸般的神力震荡铺开,漫天四野都是极灿烂的金光,如丝缎般流淌着。
李时胤三人以袖挡脸,只觉再也不能视物。
等一切风声尽歇,神力收敛,地上只剩下一具凉透的尸体,和一只汪汪大叫的狗。
王尔奇的魂体注入了王勇体内,鸠占鹊巢。
王勇的妖魂则化成风,魂归天地了。
它什么也不欠他了。
地上的斑点狗似无知无觉地狂吠着,龇着牙,全然不复以往的温驯乖觉。它狠狠地瞪了对面几人一眼,掉头跑了出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李卿乙呆呆地看着如墨般的夜空,喃喃问:“这次没有善果吗?”
寅月掸了掸袖子:“没有善,哪里来的善果?真是亏本买卖。”
“可王勇是善良的啊!”白溪似也猜到了什么。
李时胤说:“王勇的善纵容了恶,它的愚善只成全了自己,却生不出善果。”
李卿乙实在不能接受:“那现在的斑点狗会怎么样?”
“就这么一直一直活下去,”寅月返身往绣楼走,“兴许还在琢磨着,要和那灯妖去交换阳寿呢,哈哈。”
剩下三人都觉得毛骨悚然。
李卿乙啧啧两声:“寅月姐姐,既然没有善果,你为何还要相帮?”
寅月头也不回地道:“我自然是没兴趣的,奈何令兄心软,我亦只能跟着心软。”
李时胤也返身往华裕楼走,声音低低的:“这世上许多事,其实都是这样。有时候别说善果,连个结果也没有。”
也不知道在说谁。
夜野岑寂,时间一晃又过了一天。
李府内院,天清气朗。
笛纨将一个纸包放在了长案上,然后贼贼地笑了一声,“颤声娇最好掺在酒中,最为稳妥。”
寅月则将盘中的花炊鹌子切好,见小远端着一些小食往华裕楼而去,连忙招手让他过来。
小远颠颠地端着托盘过来了,寅月看了一眼里头的内容物,都是雕花蜜饯一类的,她不爱吃,便让他走了。
这一折腾,她却忘了问,为什么颤声娇要掺在酒里更稳妥。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耽搁,就完全颠覆了事态的发展。
笛纨看着长案上一道道精致的吃食,心中一动,便将里头两个没有动过筷的素的,用食盒装好。
寅月看着她动作,问道:“这是做什么?”
笛纨罕见的有些赧然:“带回去给玄相尝尝。”
寅月连忙道:“那多弄几个?你忘了,咱有钱!”
笛纨跟突然转了性似的:“那却不用,他素日里比较俭省,见不得浪费,我这才想带回去。”
寅月愣了一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来你倒是用了真心的。”
“人和人总会相互影响的。”笛纨熊脸一红。
说不清是为什么,寅月心头一下浮现出一道俊美的身影。他告诉过她,活着一定会有好事发生。这话就像一堆可供取暖的篝火,驱散了她周身的霾。让她一想起那些光亮,就觉得心中滚烫。
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觉得心中一口气顺不上来,迫切地看向了案上的颤声娇。
灵与肉,总得有一个抢占先机。
笛纨走后,夜已经深了,寅月收拾了一下长案,便飘去了华裕楼。
其时,李时胤刚送走他的客人,屋子里茶香氤氲。他身着一袭绛紫色华袍,舒袍广袖,头插一支纹玉簪,曜曜夺人。
他似有所觉地回头,盯着寅月,半晌才道:“人走了?”
“嗯。”
寅月自顾自地往里走,盯着他面前的茶盏看了一眼,来吧,大干一场。
“有什么事?”李时胤坐下来,打算赶客了,他得离她远些。
“我不能瞧瞧你?”寅月说得心猿意马,拿起一旁沸滚的风炉,准备给自己斟茶。
又打什么坏主意?
李时胤垂睫看她纤白的手飞快地动作,迟疑道:“时辰有些晚了。”
她闻声扬起睫毛,一双桃花眼无悲无喜地望着他,缓缓吐出几个字:“我要和你聊会儿天。”
总是那么理直气壮。
李时胤只得拿起风炉,斟满了自己的茶盏。
想了半晌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她竟也一直不吱声,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干看着。
时间在这方寸之地缓慢地流逝着,尽管她就坐在对面,李时胤却觉得两个人好像不是处在一个空间。
他站在实地的这一头,而她早已不知去向,神游天外。她没有任何交代,只是将她的肉身放在这里,目光空洞地看着他。
让他不知是要开口唤回她,还是起身离席,去干点儿别的。
在想什么?
那么专注。
“聊什么?”李时胤终于忍不住问。
寅月的眸心好似终于有了焦点,终于落回他的面上,“衔蝉灯给我看看罢。”
李时胤只好唤出衔蝉灯,这盏灯除了底座手柄之外,灯身是一只猫的形状,通体漆黑。大肥猫的肚子鼓鼓的、亮晶晶的,仿佛装了无数提着灯盏的萤火,发出莹亮的光。
猫腹部发亮的面积,已经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要大了一圈。
寅月伸出手,大胖猫立即矫健地纵身扑向她,用粉粉的舌头舔她的掌心,十分温驯。它的舌尖在她掌心勾出丝丝缕缕的痒来,她忍不住眉眼上扬,柔柔地笑了一声。
李时胤看着她,不由自主地道:“等它周身都变亮,不晓得是不是会更漂亮。”
寅月揉着黑猫的肚皮,不经意地问:“现在不漂亮吗?”
李时胤的目光落在她染金的睫毛上,声音变低了,“漂亮。”
寅月捉住黑猫,将它放回灯座上,拍了拍它的脑袋,竟露出极温柔的神色:“那我就将它全部点亮了看看。”
李时胤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心里翻涌着一股无法排遣的酸涩。
大概是他鬼迷了身心,又或者是到了夜晚,人就平白无故地变得脆弱。他竟然想,如果她也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就好了。
明明前几天已经跟自己约定好了,要远远避着她,可这会儿却又不行了。
他站起身来,走向洞开的轩窗边,月光悄无声息地爬进来,落在他周身,那背影却莫名孤寂。
寅月盯着衔蝉灯看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轻轻一拂袖,对面那只茶盏里的茶水就晃了两下,马上又归于平静了。
她脑子里还有两个人在掐架,打得不可开交。
寅月或许会容忍他惦记旁人,但疯狗可不行。
疯狗要什么,就必须得到,绝不松口。
这一回,疯狗占了上风。
她扯出个胜券在握的笑,低声唤他:“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