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浮光沉沦
寅月和李时胤一路迎着月色,来到了醉仙楼。
这家酒楼生意红火,到了打烊之时,店里还有几桌客人畅饮吃喝。
酒楼的装修富丽堂皇,每一桌都用巨大的屏风格开,隔间里挂着长安城名家的墨宝,还摆放着博古架,中间点缀着纹样精致的博山香炉。
酒博士领着二人落座之后,一名彩衣侍女便跪坐下来沏茶。案上的风炉已经沸滚,侍女在茶盘、竹筷、茶洗之间飞快动作,很快便有茶香氤氲而出。
侍女分置好茶盏后,才躬身退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先聊着。
不多时,有酒博士送上来一碟玫瑰酥和一盏合欢汤。
寅月拿过就近那盏汤,见汤中上下沉浮着绯红的合欢花,一缕缕浅淡的油脂晶莹点缀其中。
她搅动着汤匙,尝了一口。
原来是药膳,她立刻皱起眉。
李时胤问,“不好喝吗?”
“嗯。”
岂料李时胤探身凑过来,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
“是这个味道不错,是胡人的吃法,可能你吃不惯。”
寅月嘴唇微动,还没说话,他就取走了汤盏,用她用过的银勺,一勺接一勺,慢条斯理地将汤喝干净了。
他进食的动作称得上赏心悦目,整个人坐得笔直,在跳跃的烛火里,如琼枝一树。不疾不徐,教养极好。
但她看着看着,心情忽然就低落下去。
大概是在回避吧,回避李时胤最近反常的亲近。
从酉天族归来之后,寅月明显察觉到他的心境生了许多变化。从前她撩拨他,他总是要先避一下、挣扎一下,才肯乖乖就范。
如今,连她剩下的汤都能喝下去,实在是令她有些意外。
眼见攻心大计初见成效,但她却没有预想中的开心。或许是因着他这些温柔,或许是因着习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动摇了——
不想让他那么快去死。
应该说,不想让他死。
寅月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这意味着,要留下他,就要和天道去斗。
那帝胤说不定会死,帝胤一死,那大劫一来,倾覆六界,民不聊生……
她连忙惊疑不定地喝了一口茶。
这厢,酒博士又布了几道菜上来。
李时胤状似不经意问:“今日这婚礼,你觉得如何?”
寅月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就那样。”
李时胤拐了个弯,“凡人的婚礼有些简陋吧?”
寅月脑中闪过新娘子身上嫁衣的香味,迟疑道:“简陋?本来还要多铺张奢侈?”
其实在神界,诸神是很少成婚的。
神族们不像凡人一般需要搭伙抵抗生活的风雨,更不需要硬凑一起,集中资源换取活路、繁衍生息。
诸神吃风拉烟就能活,只需专注修行、履行神职就可以了。
做神仙,自然是比凡人要好太多的。寿数接近永恒不说,情情爱爱这种玫瑰色游戏,私下里过足了瘾就算了。诸神们根本不会想不开,要千千万万年和一个人绑在一起。
是以,在神界嫁娶算稀奇事,也就无从对照简不简陋了。
当然,被按头赐婚这种事,属于特殊情况,不作参考。
“那神族的婚礼,与凡人比有哪些不同?”李时胤将一盘樱桃乳酪递给她。
“神仙结成仙侣,也就是邀请一些仙友做个见证,饭都不用吃,没有凡人那些繁文缛节。”
李时胤了然颔首,“原来如此。”
“那你呢,”他又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更喜欢哪种?”
寅月心中酸涩,为他这样的试探。本想说“我不会成婚”,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我不是已经成婚了么,这便够了。”
李时胤愉悦弯唇,又口是心非地否认:“那怎么能算?既没有亲友见证,也没有大茶小礼,更没有天地做媒,做不得数。”
寅月避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昏暗的烛火上,不再言语。
那厢,屏风后面来了一桌新的客人,他们正毫不避讳地高谈阔论,声音传到了这边来。
一人说:“你们听说了吗?掬月于天近些日不是很太平,七天前,我的凡人主顾自己去逛,也没找修士跟着,今天连块骨头也没找到。”
另一人也道:“是有这么个说法,这段时间在掬月于天失踪的凡人男子,陡然增多了。”
“可不是么,全是些精壮的青年男子。”
“过段时间艳鬼要办冥婚,不晓得这两者之间有没有关联。”
“欸!我觉得还真有,早听闻那艳鬼有龙阳之好,莫不是真被他们掳走了吧……”
“若真是被艳鬼掳走了,那不要想找人了,办后事吧。鬼浴布防森严,估计也就只有大婚当天会有所松懈。”
“唉。”
屏风后面长吁短叹了起来。
“你见过艳鬼么?”李时胤问。
“没见过,”寅月摇头,笑了笑,“他的事儿倒是听了一耳朵。”
李时胤忽然琢磨起来,不知寅月跟艳鬼打起来,谁会占上风。
寅月似有所感,看着他说:“他有多厉害我不知道,不过料想我也不会败吧。”
李时胤立马打消了她的念头:“即便你真能斗得过他,可那弑神碑可不是吃素的,你离他远远的。”
李时胤本以为寅月又要狂妄地反驳一通,却没想到她竟乖觉地“嗯”了一声,心里不由觉得这几道菜都更合胃口了。
他不是木头,自然也能感觉到,她近来对自己的态度有所好转,这样一想,便觉得更要用心对她好。
吃完饭,李时胤说:“你看,这月色将将好,最适合散步消食,我们步行回去如何?”
寅月不同意,欲让醉仙楼的酒博士套车,李时胤阻止,“小半个时辰就回去了,何故劳累他们?”
寅月觉得有道理,准备御风,李时胤拦住她,寅月忍无可忍,讽刺道:“你修行这么多年,连御风都不会是吧?”
“跟那个没关系,凡人吃东西是要消化的。”
“那你消食,”寅月提议,“我先回去。”
李时胤看她这幅不想和他多待的样子,不由分说挟住她的手腕,紧紧握着,拖着她阔步往前走,“一个人走夜路我害怕,万一有什么厉害妖怪,把我掳去了可如何是好?”
其实不过是想借着散步的由头,和她多待一会儿。
明明已经有过比这更亲密的时刻,他对她应该不至于那么渴望才对。可现在,那种渴望没有因为得到而消退,反而越来越难以满足。
更亲密的时刻他想要,像这样待在一起什么也不做的时刻,他也想要。
寅月满脸写着高兴,不知道这样浪费时间有什么意义,一步也懒得多走。
“那你背我吧。”
李时胤笑得无奈,俯身让她攀上肩头,抄过她的膝弯,背着她慢悠悠往回走。
两人一路摸黑,还躲过了巡夜的武侯,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李时胤兴致高昂,寅月也不由被他感染了。月色落在地上,像一层奶霜。
“你高兴什么?”她问。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高兴?”
“暮食用得好,天清气朗,月大如盘,够不够?”
只要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什么都会成为高兴的理由。
“你不想成仙?”寅月试探着问。
李时胤的声音带着夜色的温润,“若是修行成仙,按照我现在的进度,还得花个二三百年,这不现实;可若是以外力成仙,譬如吃地脂肉,要灭人欲,那属实没必要了。”
寅月其实还想问,若是有第三种可能呢?
可问不出口。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李时胤垂眸看着地上两人拉长的影子。
最好一直这样维持下去,永远没有意外。
寅月忽然唤道:“李时胤……”
“嗯?”
“怎么?”李时胤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想看她的表情。
“没什么。”
*
翌日,寅月睡了个大懒觉,刚一醒,一道清光忽地闪现在她身前,嘤嘤嗡嗡了一阵。
她坐起身,挥袖一拂,清光中缓缓浮现出司中那张脸来,对着她恭敬稽首。
“上神。”
司中面露难色,“关于殷墟太子一事,小仙也觉得十分不妥。不过么……”
司中这回是真心觉得,上界这次做得太过分了,若逼得寅月发疯,那也合情合理。
虽说寅月性情暴躁,难道就能不顾她的意愿,将她与仇人赐婚?
寅月没有心情和他多寒暄,看了他一眼,等着下文。
司中道:“若是上神心中不忿,小仙定会去天帝陛下面前上本进言,求陛下三思。”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那殷墟长得跟八百斤厚面饼成精似的,看着就噎人。
而眼前的煞神凶是凶了些,可好歹有本事、有手段,生得那也是面若满月,跟菩萨似的,怎么能与那种货色成婚呢?
有失体统。
“庙堂之上的那位,和殷墟这种泼才,不过是虺蛇的两端,一路货色。”寅月顿了顿,含笑又说。
“你求他,他也不会松口,还会觉得你不识好歹。可若是直接打中了他的七寸,踩着他的脑袋,让他撤销赐婚神谕,他还会觉得你这人行事真温和,搞这么大的动静,竟然只为这个呢。”
司中默了片刻,额上虚汗滚落,觉得她这番大逆不道、不忠不义的混账言论,竟有点儿道理。
但他岂敢表现得赞同,毕竟他可没有她这身呼天号地的本事。
连忙劝道:“上神,还是慎言,慎言。”
寅月起身往外走,却听司中又道:“不过幸好,织造署给您织的嫁衣失窃了,这件事自然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时间拖得久,变数便多,请上神宽心。”
“哦?”
寅月脚步顿住,“什么时候失窃的?这不是织女亲监吗?怎么还会出这种岔子。”
司中解释道:“前两天闹出来的,天帝陛下着织造署和神兵部尽快追回,所以这件事才传开了。”
寅月狐疑:“关键是,谁会专门去九重天偷走一件嫁衣啊?冒这么大的险,偷这么个玩意儿做什么?”
“小仙这便不知了。”司中用天养灵芝搔了搔头。
“帝胤怎么说?”
司中道:“将军近些日子去了上清天证道、论道,想是没空管此事的。”
寅月得意笑笑,“可见织女真是个废物,竟连件衣裳都看不住。”
司中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要论修为,这煞神在整个神界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就算是帝胤,估计也在她手里讨不了好,普通神祗谁敢与她比?
可要论综合口碑,那自然还是温和典雅、出身高贵的织女,更得人心。
怎么会是废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