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前尘尽忘
甫一看见那祥瑞天阁,李时胤便嗅到了冲霄的妖气,其上妖云环伺,覆顶一般。
门口围着数十名来客,嘈杂得很,李时胤勒马上前,纵声道:“诸位,阁中有妖孽作祟,还请速速离去。”
那数十名来客闻言炸开了锅,人群里有人认出他来,连忙道:“这位小郎君是修士,专断妖鬼异案,名头大着呢。他既如此说,这祥瑞天阁怕是有异,大家留心着。”
人群一哄而散。
门口的伶俐小厮笑吟吟地看着他,丝毫不恼他搅了自家的生意,只肃手让客:“小郎君,我主已久候多时,还请您入内饮一杯香茶。”
“人在何处?”
“贵客正在敝店三楼。”
李时胤涤荡周身灵力,弹开护体屏障,阔步入内。门内忽地转出两个素袍男子,长得一模一样,黑白的眼珠子蒙着一层灰翳,有些骇人。
那二人的幻身之下,俱是两株鬼牙森森的食人草,但看道行,倒不是什么厉害的妖物。
二人并不多话,领着李时胤直上二楼。
这家铺子高堂邃宇,一重一重的烛火跳跃着,里头古朴而豪奢,但却几乎没什么人。那些进来实现愿望的客人,又在哪里?
走到二楼之时,其中一人推开了一扇雕漆木门,另一人对他恭敬道:“李小郎君,还请在此处宽坐片刻。”
李时胤耐着性子进了屋内,心里却隐隐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多时,那素袍男子便端着盏托进来了,盏托里只放了一盏茶。茶盏彩漆戗金,茶烟袅袅,香气四溢,不用想也知道有古怪了。
素袍男子道:“小郎君,按照本店的规矩,您得饮下此茶,才能上三楼。”
李时胤冷笑一声,只扫了一眼,那盏茶便“咣”地一声翻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浸入金丝地毯中,嗤地冒出白气丝儿般的青烟来。
“把人交出来。”
那素袍男子神色一凛,语气渗着丝丝寒意:“小郎君还是不要为难小人了,这是本店的规矩,小人做不得主!”
正僵持之际,门口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来,那人高大英俊,款款笑道:“白茬,带贵客去三楼找人吧。”
那人话音一落,就化成一阵腥风消失了。
李时胤看清来人,吃了一惊,竟是他?
素袍男子垂首称是,这才让客,恭敬道:“请!”
李时胤跟着那素袍男子拾阶而上,越往上走,越觉脊背发寒。背后仿佛有一双眼睛,一直钉在他背上,粘腻而阴寒。
他蓦地回首,可又什么也没看见。
三楼由许多雅室组成,素袍男子直直掠过前几道门,在中间一扇雕花门前停住,低声道:“小郎君,您要找的人正在里头。”
“你来带路。”
李时胤话音一落,一只朱砂笔“咻”地一声破空而来,击中了素袍男子的肩头,男子猛地前扑,呼啸着撞碎了那扇门,滚进了屋内,再无声息。
朱砂笔又悬在胸前,李时胤一掀衣摆,闪身进入了门内。
屋子里没有掌灯,光线晦暗,甫一进入其中,便觉香风袭面,李时胤以袖掩鼻,扬声唤道:“白溪?”
无人回应。
再往里走了几步,便见屋子里豁然开了一条狭长通道,里头鬼火森森,明明方才还什么都没有。
而方才那滚进来的素袍男子也不见了踪迹。
袖中的朱砂笔悬空化成一簇火,将四下里照得清晰可见。
整条通道狭长逼仄,越往里走,越觉得妖气凛冽刺骨,让人禁不住打寒战。
“白溪——”
李时胤高声唤道,但里头除了他自己的回音,什么也没有。
须臾,通道尽头也有疏淡的光晕亮了起来,越往里走,那团光晕越来越亮,渐渐豁然开朗,可以看得分明,通道尽头是一片山林。
山林郁郁葱葱,灿烂的天光透过树叶密密麻麻地渗透进来,风卷动树叶发出飒飒声。
李时胤在林子里转悠了一会儿,举目四望,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凤凰山。他回身望去,方才来处的通道竟豁然消失了。
好奇怪,为什么那祥瑞天阁要辟出一个通道,直通凤凰山呢?
还有,白溪在哪?
李时胤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于是沿着山路下山,匆匆往李府赶去。回到李府之后,他才发现白溪竟站在门口挂灯笼。
“白溪?”
李时胤有些奇怪,“你怎么回来了,昨夜你去哪里了?”
白溪闻声回头,道:“啊?昨儿个白溪喝了几杯酒,有些头晕,便宿在祥瑞天阁了。”
“你没事?”
李时胤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狐疑道,“祥瑞天阁里的妖物没有为难你罢?”
白溪跳下凳子,拍了拍手,摇了摇头道:“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白溪好好的。”
李时胤又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确实没有任何异样,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怪异感。
正值此时,忽有一道熟悉的笑声从门内传了出来,由远及近。
李时胤闻声浑身一凛,神色瞬息大变。
他凝神细听,那声音极熟悉,极温柔,几乎镂刻在他灵魂深处。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娘?”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瞬,里头便走出几个人来。
为首的妇人雍容华贵、珠光宝气,言笑晏晏,正是李时胤的亡母,沈樵。
沈樵笑吟吟地看着李时胤,嗔道:“你这孩子,一大早是去哪了?你是不是忘了今天要陪娘去十方卧佛寺祈福。”
李时胤如遭雷击,僵直地立在原地,半晌才愣愣地握住沈樵的手,几番确认,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道:“阿娘,你怎么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樵有些茫然,反握住李时胤的手,关切道:“时胤啊,你今儿个是怎么了?莫不是哪儿不舒服?”
李时胤脑子一片混乱,颤声道:“孩儿没有不舒服,孩儿只是想不明白……”
沈樵背后忽地支出个圆圆的脑袋来,甜甜地唤道:“阿兄,咱们收拾收拾得出发了呀!”
立在一旁的白溪奇道:“公子,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李时胤胸腔里一阵嗡鸣,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魇住了他,半晌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卿乙一字一句地报出日历,将一边的啾啾拔出花盆,又道:“阿兄,你快去催一催阿爷,别误了时辰!”
李时胤明白了,这一日,正是当年他全家遇害的那一天。
不知为何,他竟回到了当年。
难道还真是那祥瑞天阁洞悉了他的执念,回溯了时间,要实现他心底最隐秘的愿望?
沈樵蹙着眉,柔声关切道:“时胤啊,你跟娘说一说,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
李时胤点点头,急道:“娘,孩儿今日身体抱恙,恐怕不能去参禅礼佛。今日不如就在府中,吃茶宴饮可好?”
一旁的李卿乙顿时怨声载道:“阿兄,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今天出门嘛。”
“好,那就改日吧。”
沈樵笑着将李卿乙捞在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你阿兄今日不想出门,那就改日再去,娘一定陪你去。”
啾啾腼腆道:“改天也行。”
李卿乙不情不愿答应了。
几人说着这便往内院走,李时胤召出朱砂笔,凝神撚诀,平地陡然升起一道道金色碎芒,像铅云一般搅作一团。随后升至半空凝成一道金光结界,笊篱一般倒扣在了李府上方。
若是今日不去十方卧佛寺,还会遇到那千眼吗?
李时胤旋身往内院走,老远便看见李津海正与沈樵执手絮絮说着话。他站在原地,嗫嚅了一阵,低声唤道:“阿爷。”
李津海遥遥看过来,“时胤啊,你身体不适,要不要给你叫个大夫?”
李时胤摇头,沉吟了片刻,“孩儿休息片刻就没事了。”
沈樵叹了一声,“定是修行清苦,累着我儿了。”
李津海嘱咐道:“时胤啊,修行之事不可操之过急,慢慢来,你还年轻。”
李时胤往里走去,扯了个笑出来,“爷娘不必担心,孩儿心里有数。”
当天,李时胤一直守在院内,提防着那千眼寻着味道找过来。结果一直到第二天,千眼也没有出现。
看来,只要不在危险的关键时间点出现,命运的轨迹就会偏离,父母也会活下来,不必遭此大难。
思及此,李时胤只觉浑身轻松,如释重负。
没想到时隔多年,一家人还能重新团聚,李时胤每一天都很感恩。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日子过得幸福且安宁,千眼再也没有出现过,李府一家人都平平顺顺、和和气气。
李时胤终于将一家人的命运彻底扭转,心中十分快慰。他道有所成,便一直待在李府,守护着一方平安。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事情,又完全想不起来。
转眼间,李时胤二十二岁了。
到了这一年,罗李两家便直接议了亲,按照约定,李时胤和罗姝要在冬月完婚。所有人都很高兴,都觉得顺理成章,除了李时胤。
说起来,罗李两家乃是世交,若是结了亲更是亲上加亲,罗姝也知书达礼,实在不失为良配,但李时胤却由衷觉得,不是她。
他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谁,但却能确认绝对不是罗姝。
他总是觉得,身边应该有一个人——
那个人步履似烟、缓带轻飘,好得很,也坏得很,可又让他心疼心动。
李时胤记不清她的面容,不知道她的名字,可生活里却处处是她的痕迹,到处都是她存在过的破绽。
她好像本该坐在六角亭中饮茶,或者在莲池畔浣足,又或者在廊庑下支颐发呆,或者划拉一排狼毫……
她是山精野魅,是绝世妖姬,从来不见踪迹,却一直让他无比牵挂,她究竟是谁?
这个人曾经存在过吗?
脑子里还在源源不断地闪现各种零碎画面,有时候是紧紧相扣的十指,有时候是她贴在怀中柔软的腰线,有时候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有时候是一个瑰姿艳逸的背影……
李时胤焦躁烦闷,她究竟是谁?
她在哪里?
她为什么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