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梦中之梦
婚期将近,李时胤终于觉察到一切都不对劲了。
这半年里,他不仅多次和父母表达过自己退婚的意愿,还向罗家陈了情,表明了自己不能成婚,心有所属。
然而诡异的是,他说过的话所有人都当没有听见,仿佛春风过驴耳,婚事仍然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这世界像一个机栝,他和其他所有人都只是里面的关节,不需要有想法,或者说无论有没有想法,只要按章办事就行了。
仿佛一切都跟他无关。
他们只一个劲儿的宽慰他没有其他女郎,他只是发了梦,罗姝是他的命定之人,让他不要多想,好好成婚才是正事。
然而李时胤不信。
他恍惚记起来,他还送过她什么东西,而她也送过自己什么东西。
想到此处,李时胤下意识掀开袖子,手上赫然戴着一条手链,上面坠着一只精巧别致的法螺。
他心中骇然,完全想不起这条手链的来历,可心里却认定,一定与她有关。
李时胤浑浑噩噩走在庭院中,入眼皆是大红喜绸、张灯结彩,他却越发不安。
“李时胤。”
有人在叫他。
“快醒醒。”
醒什么?
李时胤茫然回身,没头没尾的,说什么呢?
“时胤啊。”李津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李时胤匆忙回首,应了一声:“父亲。”
“你最近怎么一直心绪不宁呢?是不是因为婚事在即,心里紧张?”李津海笑道,“当年我和你娘成婚之时,也是这样。可一晃眼,你都到了成婚的年纪,为父心中甚慰。”
李时胤诚实作答,“孩儿不想成婚。”
李津海愕然:“罗姝从小与你情深意笃,临到头,你怎么说这些混账话?”
“情深意笃?”李
时胤摇头,目光逐渐坚定,“不是她,从未有什么情深意笃,我有心爱之人。”
“那你的心爱之人究竟是谁呢?”一道遥远的声音传过来,仿佛石破天惊,将李时胤砸得晕头转向。
她是谁呢?
他也不知道。
沈樵款款走过来,慈爱道:“我儿是修行太累了,所以总是胡思乱想。”
“阿娘,孩儿确信有这个人。”
“那她姓甚名谁?哪家千金?家住何处?”
李时胤却答不出来。
沈樵劝道:“这青天白日的,你别东想西想,只有你成家立业,为娘才能放心。”
“阿娘?”
“怎么了?”
李时胤眉头纠结得更深,眼中有冷峭的寒星坠落,他微微退后了一步,神色防备。
沈樵脸上若有似无的笑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叹道:“时胤,阿娘难道还能骗你么?”
“阿娘,您怎么了?”
“你这孩子,”沈樵看了李津海一眼,狐疑道,“娘好端端的,能怎么了?”
李时胤道:“若此事放在从前,你断不会同孩儿说这番话的,你忘了吗?可为什么如今却非逼着孩儿成亲?”
沈樵与李津海的神情微妙地变了。
沈樵道:“时胤,不是娘非逼着你成亲,而是你合该与阿姝好好过日子。你忘了吗?你和阿姝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自幼交好,她对你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这话您来来回回说了五六遍了,”李时胤往后退了一步,“却从来不肯正视孩儿说的问题,孩儿心中早有心爱之人,非她不可,绝不另娶。”
话毕,李时胤掉头便走。
“站住!”李津海喝道。
李时胤回身,李津海怒道:“婚期将近,你要去做什么?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横生枝节?”
李时胤深深看了二老一眼,道:“父亲,那个人是存在的对不对?”
沈樵劝道:“傻孩子,你何苦这样执着,我们全家人这样幸幸福福过日子不好吗?”
李津海大怒:“你若执意要弄出什么真相,那就是要我们的命,你知不知道!”
说罢,他双手一擡,指尖疏淡华光犹如灵巧的蛇一般,直接破空而去,将李时胤整个人缠得结结实实,再也不能动弹。
李时胤愕然,父亲不过长安一普通商户,从未修行过,为什么会这些?
他试图运转周天,可半晌灵力无法凝聚,膝头一软,栽倒在地。
李津海道:“在大婚之前,你就好好待着,成了婚自然还你自由。”
沈樵眼眶一红,热泪滚滚而下,“儿啊,这回别怪爷娘,这都是为了你好。”
李时胤挣扎道:“阿娘,这究竟是为什么?”
沈樵默不作声。
“来人,”李津海高声吩咐家丁,“把小郎君送回华裕楼,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几个家丁连忙上前,将李时胤擡回了华裕楼。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正常吃喝,剩下的时间他都被捆在房间里。
一切都太诡异了,每个地方都是破绽。李时胤多次试图逃跑,都被李津海抓了回去,他刻苦修行十几载,竟然连自己的亲爹都跑不过。
时间一晃,就到了大婚当天。
是日,李府红烛高烧,丝竹绕耳,宾客盈门。
李时胤一早就被伺候着穿上了吉服,就等着与新娘行礼。李津海为了省去麻烦,连迎亲等诸多环节都替他省了。
“吉时到——”
时辰一到,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一身凤冠霞帔的罗姝。
李时胤恍惚间觉得这场面似曾相似。
好像他也曾置身过这样的场景之中,与人行过大礼,又入了洞房,灯花袅袅摇曳,满室的芬芳旖旎都在那人的眼角眉梢。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以及那人几分暧昧,几分玩味的话:“我是寅月,如今就是你的娘子了。”
他身形一滞,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狂跳,原来叫寅月。
李时胤低低唤了一声“寅月”,这两个字仿佛是咒语,经他一念出,一时间,千千万万个画面齐齐奔涌进他的脑海,势不可挡。
她的狠厉,她的孤独,她的凉薄,她的防备……
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寅月,”李时胤环视四周,高声唤道,“你在何处?”
厅内众人闻言,俱是神色一凛,齐齐站了起来,目光肃然地看着他。
李津海喝道:“吉时到了,不要让阿姝久等!”
沈樵也焦急道:“好孩子,别胡闹,今天是你和阿姝的大喜日子,你可千万不要犯傻。”
一身凤冠霞帔的阿姝掀开了红盖头,双目含泪,柔柔地唤了一句:“阿兄……”
李时胤看着罗姝,正色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了,我早已有了心爱之人,不能耽误我,更不能耽误你。抱歉,我要去找她。”
“放肆!”
李津海怒喝,他掌中结印,丝缎般的华光像一张巨大的网,顷刻间就将李时胤兜头罩下,将他密不透风地困在原地。
李时胤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高声道:“爷娘,罗世伯,恕时胤不孝。”
说着,他便震荡灵力,周身金光乍然,倏然间就挣脱了桎梏。朱砂笔化剑,飞旋而起,将他托在了半空中。
厅中登时炸开了锅,众人议论纷纷,都在劝他。
罗姝哭着哀求道:“阿兄,你不能走,就算不成婚,你也不能走……”
未几,沈樵凄声道:“时胤,别去找寅月,她会害死你的!”
李时胤笃定摇头,道:“阿娘,她不会害我的。”
“她会!”
沈樵阔步而来,声嘶力竭:“她是神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你的命!”
一席话说完,沈樵已经热泪长流,语无伦次道:“我苦命的孩子,娘求你,别去找她。她会害死你的。”
李时胤环视厅中众人,所有人的面上都显出一种沉痛的镇定,以及对真相了若指掌的泰然。仿佛他们早就知道一切隐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时胤脑中轰然一声,瞬间空白成一片,耳中鼓噪不休,犹如万蜂嗡鸣。他缓缓下落,整个人僵直地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阿娘,您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罗姝也迎上来,带着哭腔道:“阿兄,寅月是你的生死劫,你不要再犯傻了。”
李津海怅然,眸色一沉,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感,道:“你若不信,为父这便告诉你真相。”
说罢,他长袖一挥,平地腾起铺天盖地的华光,刮起声势浩大的回旋,将李时胤牢牢锁在漩涡之中。
李时胤眼前一花,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四周的景致已经倏然变幻。
睁开眼,才见四下都荡漾着水纹,长空如洗,烈日炎炎,可天顶却还有澹月照中庭。
日月凌空的盛景,凡间可不多见,难道是在神界?
李时胤极目眺望,却见前方是一片星海,无边无际,深不可测。水面上疏疏点缀着几艘星槎,仿佛银汉泄地,身在梦中。
星海之上,无数华光璀璨的仙岛,正静静地矗立在水中。仙岛上有灯火煌煌的琅嬛福地,各处琼楼玉宇绵延不绝,飞檐斗拱直插霄汉,不一而足。
此处十分熟悉,他曾和寅月在时间之冢里见过,这里正是天河畔。
而他正站在天河畔的织造署。
织造署中机杼声不绝于耳,却并不让人觉得吵嚷。他信步往前,沿着金阙一路走马观花,恍惚间看到了一抹熟悉的丽色。
那个人绮罗珠履、缓带轻裘,身形高挑,就立在织造署殿前廊庑下,乌浓的长发垂腰,有如月下琼花。
正是寅月。
李时胤心中欢喜,往前走了两步,却见寅月正垂着睫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一片浩渺的天河之畔,一道俊美的身影正坐在亭中对月邀酌。那人峨冠博带,贵气逼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凡的风度。
天河星光粼粼跃动,清晰地照亮着那张俊美的脸,纤毫毕现。
那是一张跟李时胤别无二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