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撬笙之梦
撬笙的梦珠里,一头鲸翺翔在天地之间,阳光洒落在他周身,像水纹一样泛起圈圈涟漪。
长空如洗,鲸妖在云层里穿梭,十分惬意。片刻后,他落地化人,成了一名英武高大的俊美男子。
正是撬笙。
他擡脚便往自己的府邸走去,府邸分外奢华,说是可媲美九天之上的琅嬛福地也不为过。
回到府中,一名彩衣侍女急急忙忙前来禀告,说有贵客造访。
走到会客厅,却见厅中祥光大盛,瑞霭蒸腾,几名仙风道骨的神仙正赫然站在其中。
为首的鹤发老者身长九尺,双耳垂肩,身着五色云衣,足踏八卦,周身祥光似有万丈,令人不敢逼视。
而他身后随侍的,竟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各有殊胜。
鹤发老者对他微微一笑,道:小友可是想要成仙?”
撬笙略微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老者又道:“小友有仙缘,不日便会成仙。”
撬笙一喜,上前一步:“此话何解?”
那鹤发老者神秘一笑,一扬臂弯中的拂尘,一阵华光闪过,撬笙身前便浮动着一个雕漆锦盒。
撬笙看了一眼,又问:“这是?”
鹤发老者道:“此乃益气丹,可助你成仙。”
话说到这个份上,撬笙旋即便明白了,此人乃是三清尊神,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话毕,几人竟齐齐消失了,撬笙连忙对着虚空追问:“此事当真?”
无人作答。
他打开锦盒,取出里头圆滚滚的益气丹,吃下去不过一息功夫,府邸上方雷云密布,府中小妖四处溃逃,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他的劫雷来了。
若是渡过此劫,就能位列仙班;若是不成,那就身死魂消。
撬笙站在庭院中,手中握着紫竹伞,等着那一道道劫雷落下来。
不久,轰隆隆的雷声炸响,不偏不倚地朝着他劈下来,他生生领受,却发现劫雷并不致命,只摧激出一些皮外伤。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七十二道劫雷鸣金收兵,撬笙跪倒在府邸的废墟之上,虽然几乎脱力,但好在性命无忧。
紧跟着,天门大开,五彩祥云笼罩他身,一列莹亮的天梯次第亮在他身前,直通天门。
他飞升成仙了。
撬笙先是不可置信,接着心头涌上一股狂喜,千百年来,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成仙后,他就离她很近了吧。
他艰难起身,抓起自己的紫竹伞,一步一步登上了天梯。
倏尔画面一转,竟已是瑶池盛宴之上。
撬笙的目光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终于定在了一个人的面上,那人曳雾绡之轻裾,长眉秀目,明艳绝代,正是九天织女。
他一瞬间像是被攫住了神魂,半晌也动弹不得,他等这一天实在是等了太久了。
久到万念俱灰,内心一片杂芜。
可如今却毫无预兆地美梦成真,让他有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织女似有所觉地回头,目光穿过沸滚的人群落在他脸上,冲他笑了笑,温柔似海。
撬笙整理了衣冠,拨开人群,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语不成调,道:“我成仙了。”
织女冲他脉脉一笑,朝他伸出手来,“我知道。”
撬笙握住那只手,半跪下来,近乎虔诚地俯首用额头贴住,呢喃似梦呓:“你会、你会……”
他微微颤抖,带着巨大的希冀与狂喜,明知自己不该存这种奢望,但又忍不住幻想。
织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来我身边。”
撬笙身形一滞,猛地擡头,不可置信地问了一遍:“真的?”
“真的。”
织女点点头,温柔地冲他笑了笑。
撬笙心中轰然一声,眼中仿佛有泪光闪烁,讷然点头,“好。”
自那之后,撬笙就成了织女紫府的客卿,二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关系也越来越亲密。
他时常变回巨大的鲸身,任织女踏背,遨游在天河之畔。
这样日子就像流水一般飞逝着,撬笙心中满足,再无所求。
但之后却发生了一个变故。
是日,织女看到了他那把紫竹伞,神色古怪。
撬笙局促地低下眼,为自己的贪念惭愧,他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所以没有勇气听下去。于是仓惶背过身,“我会拿去销毁,再也不惹你心烦。”
织女却一反常态,绕到了他身前,温声细语道:“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待此事的吗?”
他想,还发疯似的想,可他也害怕,害怕不过是妄想。
撬笙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眼前人。
时间一息一息的过去,特别漫长,撬笙觉得就算她当下皱皱眉,都能轻而易举杀死他。
织女粲然一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道,“怕什么?”
撬笙一顿,猝然睁大眼,又求证似的低声唤道:“东桥……”
织女笑容明艳。
“你愿意吗?”他的声音几乎发着抖。
“嗯。”
撬笙心绪不稳,微微俯首,再次克制地唤了一声,“东桥。”
这次,却像是个信徒在虔诚索吻。
织女凑过去,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他的唇,一双明眸脉脉似水。得到她的允许,撬笙血液沸腾,立即搂住她的腰,生怕她反悔似的,垂首急切地含住了她。
两人吻着吻着,画面一转,竟已是另一番春景。
芙蓉帐暖,一双人影正交叠于其中,起起伏伏。曼妙的欲浪散开,轻云般的纱帐汹急耸动。
榻上散乱的华服滑落委地,纱帐里探出一双交握的手,挂在榻沿上,随着轻纱的节奏疯狂起伏着。
房中的空气都变成了某种靡艳、甜腻的质地。
织女钗横鬓乱,眉眼含情,啜泣求饶。撬笙一把藏欲的声音夹在中,正无限怜爱地哄着,但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在那之后,他们成婚起誓,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
食梦貘站在废墟之中结出法印,正试图唤醒撬笙,然而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弄得满脑门都是汗,但陷入迷梦的撬笙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寅月等得越发不耐烦。
又过了一阵,她朝食梦貘踹出一脚,“废物。”
食梦貘搔了搔头,嗫嚅道:“神尊,是这小子沉迷情事,自己不愿意醒过来。”
“要他醒过来还不简单?”
寅月擡腕,掌中蓄力,朝撬笙迅猛地击出一掌,撬笙闷哼一声,喷出大口鲜血,悠悠醒转。
“杀李时胤的目的是什么?”
撬笙面色惨白,恍若未闻。
“不说也好办。”
寅月敛起笑意,语气阴森,“我会饶你狗命,然后杀了东桥仙子。反正男人薄情,于你也是没有大碍的。”
撬笙闻言,脸上的镇定瞬间凝固,猛地睁大双眼,急道:“你!”
他胸中本就血气翻滚,这番再为她所激,再次吐出大口血沫来,整个人已是强弩之末。
撬笙一字一句道:“你与她有仙僚之谊,怎么狠得下心对她痛下杀手?”
“因为我喜欢。”
寅月拔高了声音,“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说吧,不然我就把织女拘来,在你面前杀了她。”
撬笙全身的血液都凝成了冰,止不住地颤抖,挣扎道:“杀了她,你焉有活路?”
“看来不信,既然如此我怎能辜负你?”
言毕她便要动作,撬笙心念电转,知道她名声在外,到底是心有所恃,断断不敢冒险,急道:“我说。”
寅月给了他一个眼神。
“但我有个条件。”
撬笙满身血污,“你以神格起誓,绝不杀她。”
寅月遂了他的愿,双手结法阵,用神格起誓。这才回首,视线定格在撬笙脸上,沉默等他的下文。
撬笙苦笑一声,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了。
原来,撬笙曾与织女爱恨纠葛几百年。
在最早的那一世,他是个凡人,名叫龚季,他还有个妇孺皆知的诨名,牛郎。
那一世仙凡恋结束后,织女了结情缘回到上界,继续做她的织造署主神。
重来一世的牛郎,变成了鲸妖撬笙,仍旧痴心不改,还想和她再续前缘。
只不过,织女身归正位之后,是高高在上的天女,而撬笙一个小小鲸妖,岂不是妄想?
仙妖有别,身份悬殊,如何相恋?
此后他苦苦求索,誓要成仙。
可奈何,他仙缘薄、资质差,修仙之路坎坷无望。
为求速成,撬笙用了取同类妖丹的阴损之法来增强修为,后来又开了南馆与红馆,做起了皮肉生意,双手沾满业力。
时间辗转千年。
此时,他修为暴涨,再不是往日的小小鲸妖。眼看成仙指日可待,可他在这时候突然发现,妖都某个妖君和他用同一个修行之法,在飞升之时直接被劫雷爆成了一朵血花。
他悟了。
原来,双手沾满业力的妖族,会因为德行有亏,被劫雷直接劈死,这是天道的惩罚。
他惶惶不可终日,越想越害怕,即便有了飞升的预兆,撬笙也不敢应劫,因为他怕死在劫雷之下,一切筹谋都变成泡影。
他没有灰心,又准备另辟蹊径,搜集成仙灵药,恰在此时他得知寅月下凡了,正广发善心搜集善果。
这样的好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他上门求药,得到地脂那日本来十分高兴,可中途得知吃下地脂就要灭一切人欲,涤荡所有恶念,忘记与织女的前恩旧怨,他灰心明白了,所有路都堵死了。
恶因得到恶果,他再无机会成为和她匹配的人。
最一筹莫展之际,织女的女官下界,给他递了个消息。
女官说,只要他找到食梦貘,然后把李时胤诱来幻梦中杀掉,届时,主神自会助他成仙,将他带在身边。
撬笙一听这话,哪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情爱一事本来也就是博她一个愿意。
若她愿意,不管他是人是妖是猪是狗,不管他在人间道畜生道还是修罗道,有什么紧要?一切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她要是不愿意,就算他上九天下九幽,成仙成神,也不行。
这样的好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他马不停蹄找来食梦貘,筹谋出今日之祸。本来眼看就要梦想成真,哪知食梦貘没有困住寅月。
棋差一着,满盘尽输。
撬笙惨淡闭眼,“我这一生,做尽恶事,只为了做成一件事。也是做尽恶事,终究不可能做成这件事。”
寅月神情冷淡,没空听他感怀人生,“她为什么要杀李时胤?”
“不知道。”
这话寅月却是信的,织女生性多疑,性情狡诈,也不可能跟他说这些。
她又问:“你天天撑着把破伞是为什么?”
“这把伞,伞骨是人骨所制,只要我拿着它,东桥就能感应我的存在。”
“谁的人骨?”
“龚季。”
于他而言,它是一个心锚。
可以随时向东桥报备他的存在,也随时提醒着她,还有这么个人,千年如一日在惦记她。
不论与织女有多少恩怨,寅月这一刻却不由同情起她来。
不过是下界历个劫,却被一个歹毒仙官,写下一个歹毒的情劫。最歹毒的是,那个偷走她衣服、诱奸她、囚禁她的男人,还要生生世世来纠缠。
人死了,还要以骨制伞,以爱之名,提醒她曾经身在何种地狱。
他当然不是真的爱她,他若是真的爱她,就该遵从她的意愿,顾及她的自尊,有多远死多远,死生不复相见。
哪怕连寅月都知道,织女恨毒了旁人提起人间历劫之事,恨毒了那些经历,而他作为加害者,却恨不得昭告天下,宣为己有。
难道是不知情吗?
怎么可能不知情,不过是他认为,前一世的婚姻就是一泡狗尿,他撒在哪个墙头,那片墙头自然永永远远属于他的。
哪怕她再高不可攀,地位再煊赫尊贵,还不是被他尿过的墙头?
染了他的专属气味,生与死都是他的人,他自然不能让自己的东西落入他人之手。若还能借助她的地位,让自己沾点儿光,做个神界贵婿,便再好不过了。
人心难测,总要把一些卑劣的东西粉饰得他自己都信了,可说得再动听,再怎么辩驳,他的底色还是个卑劣虚伪的贱货。
寅月:“我都不敢想我要是她,会有多恶心。不把你的皮剥下来,悬挂妖都城头一百年,就算我宅心仁厚吃斋念佛了。”
“那说明她感受到我的真心,对我总有一份情意在。”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把天下人都感动了?要我给你发个牌坊,给你做主说和去?你要是这么爱她,前一世她生的两个孩子,如今成了乞丐,食不果腹正沿街乞讨呢,怎么不见你去找出来关爱一下?偏只就找那高高在上的九天神女,展示你的情深义重,你老实说,是不是只爱对你有利的那个?啊?”
寅月一脚踩住他的胸口,“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为了成仙你残害了多少精怪,那南馆和红馆里又出了多少人命官司?你这样一个寡恩冷血的东西,竟还卖起这种人设?”
撬笙一下涨红了脸,辩驳道:“你这是小人之心。”
寅月回头看了李时胤一眼,“就当是吧,死到临头了,懒得和你争这些。”
撬笙脸色骤变,恳求道:“你不能杀我!你和东桥是同僚,你不能也不可以杀我……”
漆黑的夜色中,一抹金光划破天际,撬笙露出妖相,被削金如泥的无忧剑斩成数段,烟消云散。
她最烦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东西,以为全世界都在关注他,时刻都在表演,殊不知他的底裤别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处理完这一摊子,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个不妙的念头,白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