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各自思量
再醒过来,寅月置身织造署的官舍,她的云邸。
她正躺在榻上,透过重纱华幔看出去,外头人影幢幢,十分嘈杂。
望着帐顶熟悉奢阔的云纹,到此时她才接受一个现实,东极之巅这一战,再次惨败。
依稀记得大战最后时刻浑身烧灼般的剧痛,不过一觉醒来,神力盈清,又感觉尚能忍受,料想帝胤心细体贴,已请药王殿的人来治过了。
最令她心惊的,还是那三个怪物碾压般的实力,明明它们连封印都没挣脱开,为什么连燃灯佛的佛心都能吞噬?
而且仔细复盘一下才发现,当时也有一些细节特别值得推敲。进入东极之巅后,她便感觉到一种诡异的躁动,此起彼伏的杀意不断升腾起来,比以往强烈数百倍,并且她丝毫不排斥,还有种诡异的被吸引的愉悦感。
若非要找出原因,那大概是之前吸食了弑神碑的力量,妖鬼共通,彼此吸引,大抵如此。
而且,她两次上东极之巅,那三个怪物都没杀她,明明伸手就能把她碾碎,它们却屡屡放过?难道仅仅是因为好玩儿?
她依稀又记起来,那三个怪物还说了什么?
经此一役她算是明白了,她要想凭自己一人硬取,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难怪它们能引起六界震荡,令天道推算出只能帝胤去应劫,想来这其中必然有些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机缘。
可如果就此放弃,也不是疯神的作为。
想到梦中那一幕,寅月不由坐起了身,恰好寝殿外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她的目光跟着他移动,未语先笑,“将军诓我,害我白忙一场。”
“元君这话是怪罪我了,我可吃罪不起。”帝胤也笑。
“跟明白人说话就是轻松,只不过那佛心,我却是半点儿也用不明白。这一遭,不仅白白折损了法宝,还颜面扫地被怪物打了出来。”
“整治那三道影子,必用佛心无虞,这是天枢宫给出的指示,我可不曾诓你。至于为什么失败,元君也是局中人,不比我知道得少啊。”
他这番话绕来绕去,意思不过一个,就是他也不明白他也不知道他也无能为力。
寅月道:“这妖孽的手段我是见识了,举一人之力怕是再无胜算,我倒是有个法子……”
帝胤果然上道,“元君的意思是,奏报天帝陛下,请各方大帝同去,然后一举歼灭?”
寅月颔首。
帝胤笑着踱了两步,道:“若此举能成,怕是也不必令本将军割舍元神下界了。各方大帝若折损在此役中,天帝陛下怕是也要自裁谢罪,元君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并非我推脱,天枢宫推演大劫,向来都是要各方衡量比对,上奏天帝,下启三十六天,再给出最谨慎、最贴切的法子。你的所思所虑,他们早就演算过千百遍了。”
难道真就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吗?
寅月却不由冷笑,“可你要牺牲的那个人,他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难道为了你我茍活,就非要让他去死?”
帝胤却挺直了脊梁,一句话说得慷慨激昂:“他是我的一缕元神,本将军自然最有资格,若非如此,我何必舍我为众生?”
寅月反驳:“从他脱离你那一刻开始,他就不是你了,更不只是你一缕不知轻重的元神,他现在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活出了自己的意识,他不是天道的挡箭牌,更不是你施展大义的棋子。”
“元君慎言!”
帝胤乌眸沉沉,表情已经不复方才淡然。
其实他如何不知李时胤三入轮回不愿归正位,正是因为有了入世之心,每入度厄道投胎之前,李时胤都会知悉自己是何来处——来自尊贵的神界。
所以每一次,他都是自主选择活成一个低贱的凡人,而不是作为神界帝胤高贵的半魂,去补齐他人元神的缺口。
当然正因为知道这些,帝胤才会有些恼怒,这就好比自己身上的胳膊,某天突然产生了意识开始造反,这像话吗?
寅月不关心他在想什么,只当他是放了个无关紧要但有点儿臭的屁。
即便他拒绝了这个提议,但想到梦里李时胤死在她面前,她就心惊肉跳,哪怕有一线希望,就不能坐以待毙。
她打算先去天枢宫了解更多情况,再去寻各方大帝,哪怕非要上极乐天求见佛祖,也无不可。
寅月有了自己的打算,帝胤也没闲着,他也有他的打算,他甚至早就打算好了,眼下时机成熟,他必然要将打算落到实处。
心随意动,他人已经到了下界。
李府。
冬雨缠绵,李时胤凝望四方屋檐裁出的灰蒙蒙的天,思绪飘了老远。
雨天出不了门,他正在整理权大赠他的符策,当日权大说这些符策对他日后大有用处,他到底好奇,便留心着,想看看到底有什么用。
如今,留下符策和当日替他找到符策的人,都走了,又能有什么用?
他转身要去换茶,脚步却是虚的,踩不到实处。但凡切实拥有过,温暖过,便明白这样的日子有多冷,有多空。
突然,他感受到一丝强悍的神力波动,手不自觉握紧了茶杯,余光已经抢先瞥到来人的一片衣角,他猛然回头,然而等看清了,又不自觉松了手。
到底在期待什么?
一颗心高高吊起又瞬间落地,不是她。
来人面容俊美,嘴角微扬,似笑非笑,虽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可气质却截然不同。此人是个多情面,可看着又不至于轻佻浮夸,一定是个极受欢迎的,倒是挺会装的。
难怪她痴恋他多年。
有时候女人看不明白的事,男人之间总是心照不宣,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货色。此人必然很受女人欢迎,一般很受欢迎的,一定是很享受自己受欢迎这件事,才会故意去做那些受欢迎的事,达到让自己持续受异性欢迎的目的。
此人肯定不是个省油的灯,如果她执意要选他,以后必定够她千千万万个后悔的。
而他李时胤就不一样,他不屑去做这种招蜂引蝶的事,他专情,他只要一个。这就是他比他高明的地方。
男人之间,特别是情敌之间,不幸的源头就是比较。越忍不住嫉妒越要去比较,往往越会因此面目难看,被对方抢占先机。
李时胤收起尖刻的表情,也风轻云淡宠辱不惊地直视着他,情敌之间的这种僵持,就是要看谁的心理防线更弱。
帝胤似乎终于禁不住这种幼稚赤裸的较劲,移开目光,开门见山道:“你我本是同一个……”
话没说完,就被李时胤不善地打断,“难道因为你是天神,我是凡人,就可以抹杀我的存在吗?”
帝胤面上现出淡淡的无语来,好脾气地更正了说法,“小郎君说得是,你我虽属同一个,但如今情况已有不同了。今次贸然前来,是有要事相告。”
李时胤心想不过如此,她又到底喜欢他什么?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
他没说话,以一种严肃端正的姿态,拂去符策的灰尘,表情称不上凛然、不屑,至少也是直白到带点儿攻击性的了。
帝胤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比起他这幅只晓得小情小爱、爱而不得、嫉妒尖刻流血流脓的样子,自己至少在气度和格局上就稳占上风,遥遥领先。
“你可知,她为了你,已是第二次去东极之巅舍身犯险。”
接收到李时胤突然刺骨惊愕带着担心的目光,帝胤很满意,接着说出了下一句,“我来,就是认为,她为你做的这些,你总该知道。并且这件事的实际情况,和你看到的那些——”
他停顿了一下。
在李时胤强烈追询的目光下,他才继续交代,“不太一样。”
*
多日来四处奔波,寅月早就力倦神疲,身上新伤叠旧伤,都还在隐隐作痛,任她多骁勇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最难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她要找的人,都对她避而不见。就拿天枢宫的人来说,几个星君不知是不是早就得知了她的意图,在她抵达之前,人就溜去了八荒外。
就连司中也跟凭空蒸发了一样,寅月根本追踪不到他的位置。气氛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神界诸神,无不对她当面三缄其口,背后指指点点。她入魔了她知道,如今这幅尊荣还在神界待着,他们有意见也正常,但她没空料理他们,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一番折腾下来,事情毫无进展,她心绪一激荡,新伤旧伤全部撕裂,人仿佛就凭一口气吊着。
可转机又在哪里呢?
没等到转机,却等来了李时胤的相召。这是他们分别之后,他第一次催动那个法螺。
李府,澹月照中庭。
院子里灯火葳蕤,檐铃在萧瑟的风中叮铃作响,李时胤挥铲填土,亲手在中庭植下一棵带霜的桃树。
他今天很不一样,缓带轻裘,华裾云氅,擡袖间暗香浮动,不像凡间的修士,更像神界高洁的仙。俨然是一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
“阿姐,”李卿乙躲在芭蕉树后,“这些日子你去哪了?”
寅月却根本没听进李卿乙的话,擡首便看见了站在桃树下的李时胤,她径直朝他走过去,可走了几步,又踌躇着,停下了脚步。
因为李时胤回身看了她一眼,神情像这天儿一样冷,眼睛却是红的。
“我同你说过的话,记住了吗?”李时胤看向妹妹。
李卿乙乖乖点头。
“那去外面看着,别让人进来。”
李卿乙谨慎地盯了寅月一眼,这才快步走出去。
二人无声对望,等院子里重归寂静,李时胤向她伸出手,寅月快步走过去,他自然而然地牵住她。
果然清减憔悴了许多,握在掌心里的手仿佛鸟的喙,再握重一点儿就能摸到那单薄的骨量。一定是累极了,苦极了。他不由握得更紧。
四周灯火烁烁,廊庑下挂着新的灯笼,喜气洋洋的,两人的表情却都是黯淡的,旧的。
“过得好吗?”他问。
“过得好。”
“吃得好吗?”
“都挺好。”
寅月今日一身雪色,在一片或绿或黯的园子里,显得特别打眼。不过她像是经过万里奔袭,人却不像衣裳那样精神,脸色是白的,唇也是白的,发髻是乱的。
从前她总是高高在上的,哪会半月不见就这样落魄?
李时胤解下身上的云氅替她穿好,拉着她往新栽植的桃树下走,仰起头,乌发垂落满背。
“喜欢桃树吗?”
“还行。”
刚遇见他的时候,她对他总有种强烈的破坏欲,有时候是好奇,有时候是想打碎他,有时候是想激怒他,看他恼怒崩溃气急败坏。她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他做这么无聊的事,可是后来她懂了。
就像此刻,身上的大氅带着他的体温和香气平息了她心里的彷徨和冷意,而她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去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她总是要等到事情过去很久,才会后知后觉意识到当初错过了什么。
“我爷娘感情很好,他们就是在桃树下定的情。因为有传言说,足够虔诚的一双人只要亲手种下桃树,来年看到桃花盛开,便能得上天庇佑,结百年之好。”
可上天并不庇佑他的父母,也不庇佑他们两个,不迫害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