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舍不得你
自从离开这座宅院,寅月还是头一次再看这宅子的景色,她走的时候是深秋,如今已是冬日,碧瓦飞甍,亭台楼阁,素月清辉,纵有萧瑟之意,可也更添几分厚重的质感。
两人牵着手穿过长长的廊庑,沿着静水幽幽的莲池走过,有种非常难得的岁月静好之感。一路无话,终于又绕回了这棵光秃秃的桃树下。
人在落魄的时候总会因为脆弱,而格外想抓住一些切实的温暖。这就是她先前如此大张旗鼓地和他分别后,如今还愿意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身上有她渴望得到的,也渴望保护的东西。
李时胤今日有种异样的温柔,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遗憾,“人间的桃花,总是要在春天才开。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他走不到春天了。
寅月的问题没得到答案,头顶上方却传来一声轻笑,她擡眼望他,他已经伸出手将她一绺散乱的发丝掠到耳后,又将一根歪掉的簪花扶正。
“不是活了近万岁,为何头也梳不好。”
寅月默然。
“你肯来见我,我真的很高兴。若是时间足够,多想带你去原上看看有情人跳胡旋舞,昨日白溪同光德坊胡大人家的小丫鬟去了,说原上热闹隆重,还有胡人专门教人吹筚篥。”
他眼里的笑意是明亮的,蕴满向往的色彩,整个人也随着那份神采惊鸿般的闪耀起来。
寅月不自觉靠他更近,微微牵动唇角,“今日已经宵禁,怕是酒肆的大帐都撤了,明日才能去。”
她看见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淡下去,面上的笑容也逐渐收敛,腰上一紧,她被他圈入怀里,沉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是啊,只能期盼来日。”
一瞬间,寅月心头浮现出很多异样的情绪,说不好是不想看见他失落,还是觉得还有点别的什么。
她伸臂回抱住他,又想现在去乐游原的酒肆又有何难,即便没有人跳胡旋舞,她也有别的法子。
“你若想……”她琢磨着怎么满足他,长长的睫毛在灯火下闪动。
但他的目光却没让她把这句话讲完。那是幽深的,带着点儿压迫性的,男女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目光。
所以她没能讲完,李时胤就揽紧了她的腰,伸手扣住她的下颌就吻过来,动作急迫。属于他的气息将她绵密包裹,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握住,透不过气。
李时胤早就后悔了。
后悔不该用那么激烈的方式和她对立,又在她离去后,用了两个月时间刻意去忘掉连日来的失意。可是都很徒劳,他的心在她那里,随时被她唤醒。
既然如何,这样大好的日子,他何必要用来逃避她?
他把她揉进怀里,唇与唇之间的厮磨也越加激烈,这样好的日子,就该这样日日夜夜都见面,谈情说爱花前月下,不管她说什么,他去缠住她就好了。他们彼此这样契合,天造地设,在一起的快乐远远多过痛苦,他何必去计较太多。
可是都晚了,来不及了。
李时胤撤离一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捧着她的脸轻声说:“第一次见到你,那时候你化作黑熊精来骗我,当时我被你挑落盖头,见到你的第一眼便感到庆幸。幸好是我桃代李僵替玄相禅师来成亲,不然,他必被你的美貌迷惑了心智,毁去修为。”
寅月想说点什么,他的指腹却轻轻抵住她的唇,无限爱怜地摩挲着,示意他先说完。
“后来你非要赖在我家中,横行霸道,还迷恋男色,花我的钱去逛花街柳巷。我气得成宿睡不着,可你又救了卿乙,你看起来好孤独。”
“再后来,虽然对你动辄来撩拨我感到厌烦,可又觉得放你去撩拨他人,我只会更不快。我很高兴你迷途知返,不再去逛南馆了。日子就这样过下来,看见刘兄成亲,我竟想到你和我。我期盼你喜欢凡间,喜欢我的家,喜欢我。”
有冰凉的湿意滴落在她面上,寅月彷徨无措,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些开心事,却这样伤心。
“我们终究错过了太多。”
“我只是后悔,我们只有那么短的时间来相爱,却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来分别。”
寅月凝住了,一些不明所以的焦虑蔓延开来,下意识抱紧他的腰,“明日你想去原上看胡旋舞,我陪你去就是。还有桃花,不就是春天开?春天我一定来。”
可想起东极之巅的事,到时候她人还在不在都不一定,又改口道:“不必春天,此刻我就让它开。”
四周的寒意骤然被炽风驱散,一股股暖流拂过枯枝,桃树的枝条窸窸窣窣冒出花骨朵,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大,越长越密,花骨朵仿佛伸展筋骨一样,噼里啪啦次第绽放,开得极其热闹,如海如潮,眨眼间压弯了枝头。
粉白如雪,满眼间都是新生的欣喜。
寅月想,这样的春意总能焐热他的心了吧,可擡眼望去,风势却越来越大,迷了她的眼,他人也去了老远。
寒风卷着热流,把满树的花瓣扬得到处都是,像雨点一样密密匝匝地落下来。
他站在风眼处,衣摆被拉得笔直,他说了句什么,寅月似乎听明白了又没明白,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可很快,她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心口立刻破了个大洞,血往外涌,料峭寒风往里灌。因为她听见他又说——
“要是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会先找到你。”
此时此刻,如果能做那个作壁上观的帝胤,他也不想做李时胤,可是他终究是更舍不得她的李时胤。
舍不得她受伤痛苦,舍不得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一切。舍不得她死,想保护她。
漫天飞舞的花瓣纷纷扬扬,这被四角屋檐裁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天,凝成一片灰,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寅月震荡神力,现出狰狞法相去截他的去路,赤龙在寰宇间咆哮,无忧剑将身前拦路的一个个结界全部砍碎,可显然李时胤是有备而来,似有高人相助,她始终离他数丈远,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
原来他说的喜欢,并不需要任何回应,这是一场牺牲一场献祭,一场再无来日的死别。
后知后觉想起白马寺的噩梦来,她的声音尖锐又急迫,“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寅月竭力镇定,看着与她相隔数丈的人,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她厉声道:“无论说了什么,都不可尽信,你若不愿,我看谁敢逼你!”
李时胤冲她摇了摇头。
他也不会活很久,与其活在被她抛弃的失意里,不如为她和她的目标牺牲,这已经是他能留下来最体面的背影。
他是自愿的。
但他也要让她束手无策,要成为她心里的针,永远流血,永不痊愈。或许这样她就会明白,他那样绝望地爱着她的时候有多孤独。像在永夜独行,找不到一丝光亮。
磅礴的杀意铺开万丈,寅月一双幽绿色妖瞳几欲择人而噬,她又发出那种诡异的妖魔般的尖啸,穿破长空,双手竟长出漆黑鳞甲,撕扯着身上拖拽她的力量。
仿佛已经彻底魔化,失去神智。
风势愈演愈烈,无数无形的手从地下钻出来,拖缠住寅月的脚,拽住了赤龙的尾巴,将她的无忧剑捆得动弹不得。
她被按在地上,还在凄厉嘶吼,竭力望着李时胤的方向,要看清风暴中他的表情。
狂暴的雷鸣越来越近,轰雷掣电,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般的劫难。多日避而不见的诸神拨开厚重的云层现身,他们衣冠楚楚,表情都称不上好看。
俄顷,一阵玉钟声穿透长空,震醒了这一方四野垂雾的宅院。
司中星君不知是哭还是笑,声音沉痛:“众生铃鸣响,时候到了,还请诸神准备。”
风势终于柔和了些许,翻卷着地上的花骸,漫天飒飒的花雨仿佛在为谁悲哭,低吟不止。
李时胤握着剑,霜色的华裾仿佛有光流动,他还是看着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最诛心的话:“熬过今天就好了。”
他从她的尖啸声中分辨出来,她大概是在说不许不可以之类的话,他终于忍不住向她走了两步,无形的结界立刻就把他弹了回去。
寅月还在咬牙挣扎,神情恣睢桀骜,下一瞬,缠缚住她的千千万只地灵就再也困不住她,在空气里爆破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寅月纵身一跃,无忧剑已经被她握在手里,带出气势磅礴的剑气,暴虐的杀意骤然震荡开来。然而变故发生在一瞬间,她的剑还未劈下去,便觉双肩剧痛,轰然一声跌在地上。
随后数道雷电炸响,势如破竹般劈落在她身上,经过锁神金镣将她钉死在原地,她痛得止不住的尖叫抖动,神血蜿蜒而下。
可她还是下意识扭过头,看向他,眼里是惊恐是绝望也是千般万般的不舍。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些非人的怪叫,痛得口吐鲜血。
李时胤眼前模糊一片,不断撞击、掌击身前固若金汤的结界,想去她身边,可是一切都很徒劳。他厉声大骂头顶那些道貌岸然的神,威胁他们他不愿就死,诸神默然一片。
他隔着结界想握她的手,耳朵里却突然送入一句冰冷的话来,“让她活的办法就这一个。”
他停住了动作,沉默着再看了她最后一眼,随后,众生铃再次响彻天地。
风声随着他剑锋再度响起来,寅月只看见夜色里寒光一闪即逝,遽然没入李时胤的胸口,猩红的血喷洒出来,满眼都是恐怖的红色。
他倒下去了,视线终于和她齐平,她竭力挣扎着望向他,看见他不断吐出血来,却还在讲话,表情是不舍的,眷恋的,如释重负的。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却从那口型辨别出来了。
他说,我怕我太没用,配不上你,我也知道留不住你。
他说,可还是好舍不得你。
她的目光一寸寸拓过他的轮廓,看见他身体缓缓像云烟一样消散,她不受控地抽搐,灵魂都跟着呜咽起来。
竟和梦中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