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前因后果
上一次有此祸端还是共工撞破不周山,致使天柱被毁,妖魔群出。而眼下的情况,俨然比上次还要严峻数倍。
鸾凤一声嘶鸣,啼破长空,寅月擡眼,见它拖着五彩祥云艰难奋飞,而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青点,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眨眼间便到了近前,千千万万个青点齐声唳啸,周围悬浮的仙宫都跟着抖了一抖,原来是魔化的青鸟。
它们睁着幽绿色的妖瞳,尖喙利爪蓄着团团黑煞气,迅疾如闪电,破坏力惊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连鸾凤都被它们啄秃了。
看来是东极之巅的三个残影号令万魔打前阵,先让神界乱起来,等消耗一阵之后,它们才来清理战场。
寅月擡袖,鸾凤拖着五彩祥云躲到她身后瑟瑟发抖,青鸟们伸长脖颈朝她喷出滚滚业火,她连头发丝也没动一下,广袖一展,便将所有硝烟卷入其中。
等千万个青点终于汇集到近前,寅月指间一弹,数以万计的冰墙悄无声息将它们团团围住,眨眼间便越收越紧,青鸟们奋力疾飞,疯狂撞击冰墙,要冲出桎梏。
冰墙裂隙越来越大,可无论如何不及寅月的剑快,下一瞬神力震荡,剑气化潮,从四面八方收缩过去,将冰墙里的魔物绞碎殆尽,化作齑粉。
身后的鸾凤瞠目结舌,不由得肃然起敬,冲寅月行了个大礼,遥遥飞走了。
寅月踏上天星台,耳听天河畔嘈杂的鬼哭神嚎传过来,就仿佛开洪泄闸似的,如今妖魔环伺,想必本该去应劫的人,已经在阵前了吧。
正迟疑间,耳畔风声凛冽,她感应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朝自己逼近,擡手便击出一掌,截停对方,“来者何人。”
“元君休恼。”
帝胤凝重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寅月转过身,瞧见他手里的东西,讥讽道:“将军好定力,如今妖魔压境,大敌当前,却仍能面不改色摆弄书画、吟诗作对,叫人佩服。”
李时胤为渡大劫殉了他,此刻他却不在前线御敌,反而龟缩在后方游荡、摆弄书画,真叫人齿冷。
帝胤道:“元君误会了。我此来,是有一些重要之事,要当面对你说。”
他随手一抛,那画卷便自动延展开,里头显现出一些非比寻常的画面,竟是忘川之畔,神魔两方隔着滔滔忘川水对峙着。
寅月噙着冷笑,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画卷里对峙的两方人马终于动了,画面骤然拉近,刚好让人看清了织女那张明艳绝代的面容,寅月本没有什么奇怪的,这位东桥上神本就不屑织云绘霞的小差事,情愿做个战将,此刻能对垒阵前,也算了却了她的心愿。
可再定睛一看,寅月心里一惊,她竟身处敌方阵营,与妖邪为伍。
帝胤道:“东极之巅的封印,本没有这么快解除,有她襄助,那三道鬼王残影才躲过了天枢宫的追踪,昨日竟就毁封印,号群魔,浩浩荡荡开拔到了忘川,打了我方一个措手不及。”
寅月略略心烦,“那天帝老儿怎么说?”
织女是天帝的亲孙女,平时宠得跟捧在掌心似的,哪晓得她竟会叛出神界?
真是够离奇的。
帝胤长袖一拂,画卷里便现出天帝的威严宝相,他肃坐在首神台上,从前威严无比的面容也显现出几分惶然来,道:“本君执掌天纲,却御下无方,骄纵得东桥没了分寸,是本君之过。不知这场浩劫要折损多少兵将才能换得乾坤太平,将军此行不可徇私,她既要推波助澜投效敌营,便是自寻死路。去罢,不必法外容情,若她死在阵前,不必来回了。”
寅月不耐烦道:“既然天帝老儿都不保她,还通知我干什么?难道要我去天邢台帮她祈祷,来世投个好胎?”
确实是不懂她,从没弄懂过。
“前鬼王的三个残影骁勇凶残……”帝胤略显踟蹰,“东桥上神投身鬼道,说起来,这一切,与元君也有莫大的关系。”
寅月讶然。
“元君请看。”
便见画卷上的景象再度变幻,又变成了两军对垒,画面徐徐掠过织女的面容,定格在了她身旁一个披坚执锐的妖魔身上。
那妖魔,不,看她手臂上的黑鳞,像是地狱道的罗刹?
这罗刹身披甲胄,头戴骷髅冠,手打长幡,幽绿色妖瞳杀气腾腾,可妖颜若玉,风姿绰然。只一眼,寅月便皱了皱眉,此人……竟跟她生的一模一样?
再看她身旁的另一人,同样是一张别无二致的脸,神情打扮却全然不同,此人红绮如花,手执万钧弯刀,反刃向自己,她轻抚着刀刃,鬼面含笑,仿佛下一刻就要择人而食。
画面再往左,依然是跟寅月全然相似的脸。此人身着锦缎罗衣,浑身花团锦簇,项戴璎珞,环抱琵琶。神情却冷肃得像坚冰,她除了那张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长满了坚不可摧的黑鳞甲,连耳后亦如是。
看起来鬼化得最彻底,她竟是三人中的主位。
寅月正暗自琢磨,冷不防画中人竟是察觉到了她的窥视,竟齐齐侧首朝她看过来,一个不期然的对视后,她们不约而同露出诡笑。
寅月浑身一凛。
熟悉的、令她绝望的恐惧再度升腾而起,简直要麻痹她的心脏。这三个,是东极之巅与她交过手的那三个妖魔,没错,是它们。
当日它们并未现身,她以为不过是些虚张声势的手段罢了,只是它们的力量十分熟悉。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三个怪物,不,这三道前鬼王的残影,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帝胤声音清冷:“这就是我要亲自告知元君的真相,事关大劫,事关你我,也事关李时胤。”
两人对视后,帝胤如实说出了事情的所有经过。
寅月是拥有天威福德的鬼浴罗刹,也是被释迦佛授记为无相如来的厄道之主,也就是人们熟知的前地狱道鬼王。
她聚气而生,降生之日万婴啼哭,天地同暗,天生就拥有无量神通。她亦正亦邪,杀伐果断。
自她降生伊始,地狱道、饿鬼道便结束了千万年的饥饿、混战局面,后来更是在她的治下变得政通人和、物阜鬼安。
她还打开鬼门,将地狱道众生放出,并创办鬼市掬月于天,与妖都同协颁布各界政令,令人妖鬼往来通商,和谐相处,各有所成。一时辉煌富达、秩序井然,堪比人间道。
然而地狱道终究不是人间道。
它是一个极端遵循弱肉强食、充满了痛苦和折磨的黑暗世界。
地狱道的众生,有些是天生被囚禁在这里,有些是因为犯了罪孽被打入地狱道,他们在这里穿业火,炸油锅,还要经历无边的饥饿。
吃不到血食,就以同类为食;没有衣服御寒,就寝同类的皮。母子相残,夫妻举刀,在这里最常见的永远是恶。
寅月不辞疲倦,想尽千方百计,度罪苦众生。她施展神通,令恶鬼们饱食,让他们居住在阎浮提,不受业火焚烧,也不受酷寒冻伤,并教化它们从善弃恶。
她警示众鬼,今日修因,来日成佛。她的手段虽然酷烈,但目标一直是以战止恶。
众鬼嫌少有冥顽不灵的,它们悉听鬼王法旨,不久就脱获罪报,重得新生,离开地狱道。毕竟,没有任何一个恶鬼愿意待在这个非人的地方受尽折磨。
可是,不久之后,它们又会重堕恶道。
为什么众生明知道犯下罪愆,就会重入地狱道受苦受难,却不走善道,非履邪径呢?
难道是它们冥顽不灵,皮子发痒,不下油锅就不舒服吗?还是说,它们本身就是恶毒的化身,作恶成了本能,看到花摘花,看到人就想杀人?
问题就出在它们的命格上。
众所周知,六道众生的命运,其实都掌握在那一本本的命格册子里。远在它们出生之前,他们的命运就已经被写好了。
如果此人这辈子是个杀人如麻的屠夫,那无论如何挣扎,即便前期逆天改命成了探花郎,最后他也依然是个杀人如麻的探花屠夫。
成为屠夫就是既定的宿命,由不得他愿不愿意。他们的命运都在那薄薄的一张纸里,早就写好了。
恶是被按需分配的,善也是被按需分配的。是善是恶,端看那掌握他命运的执笔之手,如何书写,分配。
而这掌握地狱道、饿鬼道命运与未来的人,正是天道的众生。
区区恶鬼,在天道的力量面前,焉能有执掌自己命运的能力?
命格要他做个恶人,他就必须作恶,甚至作恶的程度,如何作恶,因何作恶,都已经有详细的指示,他只需承受命运即可。
寅月起先不解困惑,既然一切都被安排、操控好了,那她何必还要费尽心力度众生?
她岂不成了笑话?
后来,她上神界当庭反诘天帝,却只得到一个“天道使然”这种似是而非的答案,她便出离愤怒了。
她发现这些道貌岸然的天道诸神,这些享受人间供奉与香火的神祗们,个个都有千丝万缕的裙带关系。
水神成了神,他俗家的狗都能升天做个半仙,不必堕入畜生道,还能享受人间旺庙的烟火;
火神成了神,亲舅舅家的奴仆也能被提携当个土地,不要说转世投胎成为恶人了,哪怕是命格稍微差一点、品性稍微歹毒一点儿的普通人,也轮不到他来做。
龙宫三太子作恶多端、奸淫妇女,却永远有人作保,得不到应有的惩罚。那地狱道的热油,是不会浇到他这种大人物身上的。
放眼望去,天道亲亲热热都是脉络纵深的一家人,既是一家人那自然说一家话,做一家事。那些坏的不好的,自然轮不到家人们来承受。
寅月当然不甘心,既然众生平等,为什么这些人不用做恶人?有了恶行也逍遥法外不用担恶果?
独独薅地狱道的小鬼?
难道善与恶,福德与灾难,报业与善果,成人或成仙,都是凭关系分配的?
既然善与恶都是可以被书写的,为什么非得有恶人?就不能全部写成好人、善人?
既然恶人是被人为制造的,那么作恶的到底是谁?该承担恶果的又是谁?
诸神也讲不出为什么如此分配,更讲不出为什么需要恶人,只会拿个腐朽的天罡法则出来搪塞,声称就是这么分配了,且会一直这么分配下去。
并且命令她不得生事,履行神职就是她的宿命。
寅月勃然大怒,指天骂地,唾骂诸神,骂得诸神搔首耷耳,面上无光。
她还表示如果是这样老子就不干了,没得她在下面勤奋努力,救苦救难,原来做的根本就是他妈的无用功。
诸神见她如此桀骜不驯口出狂言,眼见还要动摇神界万年的根基,当然也是上下一心、沆瀣一气,个个口吐恶言,要褫夺她的王位,把她打进八热地狱永不轮回。
混乱之中,她的下属秃尾龙跟神界战将动起了手来,她一个窝心脚就将对面的战将踹出了南天门。战争瞬间被点燃,双方寸步不让。
她杀红了眼,据神界后来统计战损伤亡,她们杀了二十万天众。
这期间,她不断想,既然地狱道鬼王她做得,那天帝她也做得!
她如何不能胜任?
若她做了天帝,还要重新改写天道运行法则,至少可以做到规则上的相对平等。人与人,人与神,鬼与神,都是平等的,并非上下俯视的关系。她甚至要清扫地狱道和恶鬼道,人人都有自我救赎的机会。
她不会让迂腐歹毒的天道,令他们必须作无意义的恶,只是为了满足某种恶趣味;也不会让这些高高在上的天道众生坐享其成,既然都是六道众生,他们也要参与善恶报果。
当日一战,她们大获全胜,等天帝再临,她踩着这个死老头的脸,差点把他也杀了。凡人、妖魔个个都要死,难道他就不能死?
场面越来越难以收拾,天龙八众部带着佛陀的法旨来了地狱道,命她前往极乐天,她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反而在极乐天往生,成为了佛国天人,所有记忆都消失了。
此后,是她作为天人,茫茫然游历人间证道果,然而却因为沾染因果鬼化,也就是生出妖瞳,不能再回到佛国。
其实这是她消失的记忆与习惯在冥冥中召唤,她也总会对地狱道以及地狱道众生感到熟悉亲切。
因为心不净,佛陀命她继续在人间修行。她因缘际会结识了她的结巴妖仆,又想既然佛国容不下她,她何必还要回去?
看到她的妖仆也勤勤恳恳修仙,她想那就试试吧,于是,她就在机缘巧合下渡劫成神去了。
诸天神仙得知是她成神来了,都吓得两股战战,以为是这杀星来索命了,纷纷要辞去神职跑路,天帝与诸神商量了个对策。
渡劫时恰恰是她最虚弱的时候,天道往她的琵琶骨嵌入了锁神金镣,为的就是预防她像上次一样反杀上天,她若不顺从,自有天罚让她屈服,造不成大的伤害。人心这才安定下来。
当然,寅月出于自保本能,将自己一部分力量封印在了掬月于天的弑神碑里,又分裂出了三道残影流落人间,这三道残影很快就被天道封印在了东极之巅。
残影是她的部分恶念,加上在东极之巅那种地方不见天日,恶念吸收了更多恶念,变得越来越强大邪恶。而且它们时刻在召唤她,要与她重新相合,倒反天罡做天帝。
她只要意识薄弱就会屡受蛊惑,所以经常鬼化、魔化,生出妖瞳,变得冷血嗜杀。
神界得知了这件事,一方面加强了东极之巅的封印;一方面还想了个法子,打算用情劫度化她的鬼性。
第一道情劫是她与帝胤,天河畔的遥相伫立,与其说是冥冥之中,不如说是某种精心设计。
但这道情劫无法彻底清洗她的鬼性,她依然狂悖无道,抽龙三太子的龙筋,打杀这个那个的,在神界呼啸而过,诸神都是敢怒不敢言。
天枢宫便推测,是因为她对帝胤并未真正动情,二人也并非命定一对,所以效果才差强人意了。
第二道情劫是她与李时胤。
这次是帝胤割舍自己的元神,去凡间历劫,为的就是等她下界,与她生情之后,自愿为她殉身。
以他的死洗去她的鬼性,换回她的慈心,这样才算历劫成功。
寅月道:“你们凭什么就能认定,李时胤一定会愿意为我殉身?”
“你们两厢情愿,他自然会愿意的。”
“什么?”
“从天枢宫加强东极之巅的封印开始,一切就走进了既定的命运里。东极之巅的封印本来好好的,任那三个残影如何挣扎,近千年也不会有事儿。可只要你不想李时胤死,你就会想独自去扛大劫,只要你去了东极之巅,三个残影就会本能地冲出藩篱,与你互相吸引,互相召唤,诱你入魔。”
“你越想救李时胤,你去东极之巅的次数就会越多,残影就越加躁动强大,封印自然也就越来越危若累卵。只要残影一出,你势必与它们相合重新变成鬼,届时你哪里还会有人性,只有影子灭世的怨气,要倒反天罡,霍乱六界。佛陀就再也不能留你了,也正是因此,李时胤知道了这一切,他不愿意让你死,自然会愿意为你死。”
“所以只要你爱上李时胤,你就会想着要杀掉影子,越想将他留在人间,反而会害死他。”
寅月恨声道:“原来是你告诉他的。”
“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帝胤淡然道,“如果李时胤这次不死,于你而言,那才是天大的祸事。”
神界和煦的罡风吹过来,寅月却觉得手和脚都是冰冷的。
原来艳鬼当日见到她的妖瞳,会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竟是因为她就是地狱道鬼王。
难怪她吸走了弑神碑的力量不仅没死,反而变得越来越强大,皆是因为,那就是她的力量。
难怪她成神之后总觉得非常不开心,神界诸神排斥她、怕她,也是早有原因。她在佛国也不开心,也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天人。
难怪那条屠神鞭用得如此趁手,合乎心意,皆是因为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原来她才是帝胤要对抗的魔头,是天道大劫,她那些入魔的时刻,都是她自己在召唤自己。
可奇怪的是,艳鬼不是说鬼王是被天界诸神所杀?
帝胤道:“他知道是佛陀渡化你去了极乐净土。他不过就是为了找个借口一心对外,笼络人心,助自己建立罢了。他的野心就是做天地共主,见到你在天界成神,估计以为你叛逃去了天界,才并未和你相认。”
许多细节都都对得上,寅月道:“我怎知你这番话不是掐头去尾编故事?”
“我此来,正是为助你拿回你的力量和过去,”帝胤遥望前方奔涌不息的黑水,坦然道,“去掬月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