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大劫一战
忘川之畔。
天顶雷云密布,气贯山河般咆哮滚动着,长空如裂帛,一声声炸响。风雷二部诸神手持神兵,傲立阵前,仿佛浑浊天地间的一线光。
他们不断摧动神兵,轰雷掣电,搅弄天地风云,为前方战士助战。
身前是一片尸山血海,千千万万的天兵、战将,正与恶鬼妖魔们殊死拼杀,打得天昏地暗,死伤无数。
而天顶下方则是一片诡异的血色花河,河面煞气缭绕,无边无际,河道里流动的不是河水,而是密密麻麻的血色人脸。它们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嘴,厉声凄嚎,要撕咬上方的活人。
有不慎被击落的战将,一落入河中,即刻便被一张张血盆大口吃得渣都不剩。
狂暴的雷鸣不断下落,轰雷掣电,将成群的妖魔劈成齑粉,众神越战越勇。
可奈何对岸坐镇的头领并非寻常妖魔,乃是前鬼王的三道残影。她们召来的妖鬼根本数不尽,而且越来越难杀。
如果持续这样消耗下去,不等这三个残影出手,他们就要力竭而亡了。
天兵死伤的数量越来越多,主帅踪迹难觅,将士们军心涣散,可还是不得不听令奋勇上前。
雷部主神一看到对岸那三张跟疯神一模一样邪恶的脸,四肢都麻了,然而他此刻越加悚然的发现,她们是比疯神更强大、残暴的存在。
还有三个!
神战署的副将汗如雨下,抱怨道:“帝胤将军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人影?他不在这里,军心不稳,这仗还怎么打?”
“他也是不得不去,旁人哪里请得动疯神,这毕竟是他们几人间的事儿。”
“说得也是,那疯神不来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我等都快要撑不住了!”
……
天鼓擂动,忘川河里全是残肢断臂,一张张血气洋溢的鬼脸不断地兴奋嚎叫,将数十万战将的战意不断消耗。掉下去,就再无轮回。
俄顷,冷不丁见对岸三个凝滞的残影忽然动了,诸神口中御敌的惊呼声还没喊出口,眼见寒光一闪即逝,便有人捂着喷血的喉咙訇然坠入了忘川河中。
“是是是、是主神!”
“主神陨灭了!”
众人从那哆嗦的神战署副将口中得知,风部主神已命丧忘川,此言一出,顿时炸开了锅,众将士面面相觑,有胆小的已率先弃甲而逃。
败势一现,军心迅速溃散,无论雷部主神如何呼喝,那些长了脚的将士也只管急速奔逃,再也无心征战了。
三道残影仍旧表情平静,好像全在意料之中,只她们身旁的织女惊喜笑了,“好极!只要毁去眼前的天柱,神界就会下落,届时六道重回混沌,我们就是天地之主。”
持剑的残影扭过头,惨绿色的幽瞳闪烁,似笑非笑看着她。
“是尊上,”织女掩唇轻笑,“恭贺天帝陛下!”
一番话毕,三个残影已像一阵风般刮去了忘川河对岸,雷部主神暗叫不好,振臂一呼,他身后神战署七十二名骁勇副将,立刻将天柱围起来,不让三个妖孽靠近。
“保护天柱!”
悲笳声动,天马嘶鸣,众人齐齐施法要截住残影的来势。
她们足下绽莲,一朵朵地盛放,顷刻间整个忘川上空都开满了悬浮莲花,却有说不出的妖异之感。脑后的青丝根根飞起来,忘川之上弥漫着沸腾的杀意。
这些拥有过彪炳战功的战将,身经百战,却从未见过如此碾压式的力量,他们还未来得及看清她们究竟是如何出得手,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出了忘川外。
这一切举动完全是徒劳的,她们没有对手。
三道残影表情平静,施法结印,重重金光从她们掌心激射而出,笊篱一般扣住了与天齐的天柱。
随着“訇”一声巨响,便见那固若金汤的天柱柱身出现出一道裂痕,眼见大势已去,雷部主神挥舞着神兵飞身而上,“老夫跟你们拼……”
持剑的残影不过一个扣手之瞬,他胸口便被掏出一个血窟窿,又像踹垃圾一样,将他踹进了忘川河里。
无数张嘴等着啃食天神的躯壳,雷部主神涕泗横流:“天道要亡……”
*
寅月在掬月于天吸走了弑神碑的所有力量。
本来她还奇怪,三道残影为何不提前来拿走这些力量,她们本身就非常非常强,若再拿走弑神碑里的力量,那几乎可以说是无敌了,神界根本没有对手,她也打不过。
帝胤解释说,“你以为她们不想吗?可她们毕竟只是残影,连个真身都没有,哪里又能容纳那些力量,也正因此,她们才会不断召唤你入魔鬼化,以求合体,这样才能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来之前并未想到此行如此顺利,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实际上,艳鬼在不远处遥遥和她打了个照面,只这一眼,一切便都分明了。
得益于这磅礴无边的力量,令她终于模模糊糊忆及一些相应的往事。帝胤说得那些没错,她就是鬼王。
而艳鬼,这个昔日的旧部,从前撺掇她诛杀天帝,后来事败,他反倒趁虚而入称王称霸,拿走了她所有果实。
其实早在她上次去鬼浴拿嫁衣,他就已经凭屠神鞭认出她来了,他不来相认,恐怕不是帝胤所说的担心她投效神界,而是忌惮她重新回到地狱道,夺回王位。
后来她再去掬月于天拿李时胤的血元,他号令万鬼屠神,为的也就是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只不过,弑神碑封印的毕竟是她的力量,怎么可能让他们拿走她的力量,再用来杀她呢?
这次事败,他们昔日的主仆情分到底是半点儿不剩了。若还有来日,必定要清算个干净。
回望掬月于天,难免叫人伤怀。
这是她一手建立的,初衷是让那些有安稳需求的鬼,也能过点儿人过得日子。如今此地早已易主,物是人非。
命运何其残酷,要让她呕心沥血创建的一切,亲手来反她、杀她。
“轰——”
一声巨大的响动打断了寅月的思绪,帝胤蹙眉望向远方,忧心如焚道:“元君,再耽误不得了。”
那巨大的轰隆声震得寰宇都在颤抖,寅月极目远眺,“这是?”
“大劫至,天柱毁!”
帝胤平定心绪,目光恳切地看向寅月,“你情劫已成,她们无法召你入魔合体,便提前起事毁天柱,想重建六界秩序。此事,只有你能阻止。”
“为何又成了只有我能阻止?”寅月不以为意地笑。
“此事毕竟由你而起。那三道残影虽吸取了庞大的恶念,可到底只是你的影子,你若截杀她们,胜算势必高出很多。”
情劫的目的就是隔绝她和影子互相召唤,合为一体,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她亲自去诛杀残影。这就是全部的计划。
“既然她们有这个志气要做天地主宰,那就各凭本事,天帝老儿昏庸无能,不配执掌天纲,是该让贤了。何况地狱道都能易主,天道为什么不能?普通众生也不关心谁做天帝,我也一样。”
“你可知这一战,要死多少无辜众生?”
“没有战乱的时候,大家照样要死,没有战乱的时候,你们坐享其成,也不见得你们给众生带来了多少福祉。天道这帮乌合之众沆瀣一气,蝇营狗茍,死一死怎么了?怎么到了他们该死的时候,众生的性命就是件天大的事了?我为众生谋划之时,也没见天道把众生当回事,可见你们对众生性命的概念好有弹性啊。”
帝胤哑口无言。
心知她有怨气,再拿出这些道理也根本说不动她,不过没关系,他还有一个杀招。
“若李时胤要你去呢?”
见她瞳孔骤然一缩,露出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帝胤继续道:“我活着,他才有可能复活;我若此次战死,他必再无转圜生机。”
“轰——”
巨大的响声再次震彻寰宇,天柱必然又裂了个大缝,寅月脑子里嗡鸣一片,她一把抓紧他的胳膊,“你说什么?”
帝胤却没有再解释的耐心,一个起落,人已经在千里之外。
*
忘川之畔。
寅月不禁飞得低了一些,还未见到那三道影子的真容,便先察觉了她们霸道强势的气息,之前她们给她留下的阴影尚在,她脖子上的刺青似也觉察到了主人情绪,不安地扭动了几下。
令寅月没想到的是,神界的战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忘川到处是死伤溃逃的天兵天将,几名主帅陨灭的陨灭,伤重的伤重,无数妖魔弹冠相庆。
最危险的还是天柱。
巨大的天柱浑身裂隙,流泻出的神光像血一样,柱身倾斜,形式危若累卵,整个忘川的空间都在剧烈震荡,这一次比以往的数次都要猛烈。
“报——”
远处惶然的喊声自身后响起来,帝胤扭头看过去,那名小小的天兵浑身浴血,持戟的手都不稳,声音战栗着:“天柱倾斜,导致上清天有一座神殿掉落下去了。”
神界一座殿,人间万重山。
若神殿只是沉寂在前方的大荒那就还好,若落去人界,必然是死伤无数尸横遍野。
寅月心中触动,看见茫茫血雾之中忽然亮出一条笔直的大道,她拾阶而上,在道上每走一步,便听见无数哀哭挽歌在耳边响起来。
她恍惚想起那日李时胤在祭祖时的伤心神情,他的父母也是死于一场妖祸,众生何辜。
往前一步是倾塌的天柱,而往后看就是受苦的众生。
那一瞬间,她忽然懂得了佛陀让她去人间道修善果的全部意义,是感化,是重拾慈悲之心。
颅内忽然响起一道缥缈之声。
“阿弥陀佛!尔有附魔怒目,也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往前可修成佛身,可往后,也易因偏执邪性永堕鬼道。你本愿为众生请命,却又因请愿之事祸及众生,焉知是福是祸?而今你已悟得慈悲,便是好事,随心去做,不必忧焚。”
见帝胤已经和三道残影交上了手,暂时拖住了她们,寅月飞身而上,准备先修复天柱,不让它即刻倾塌。
视野里一片浑浊的血红,她扬起广袖,冷不防忘川中流淌的无数鬼脸立刻飞旋而起,张开血盆大口要来撕咬她。
她架起护体屏障,无数鬼脸噼里啪啦撞击在屏障上,撞得血肉模糊仍要凶神恶煞撕咬她。她看也没看一眼,在凄红的天宇下结印。
身后响起一声熟悉的轻笑。
寅月转身,看向对面的不速之客,淡道:“全是你的手笔。”
“是啊,意不意外?”
寅月讽刺一笑,道:“你不是心悦帝胤吗?他削尖了脑袋都想避过这次天劫,你怎么专挑他的痛处下手?”
织女周身祥光逶迤千丈,仿若神界最圣洁的神女,她掩唇笑道:“被你发现了。我就是要专门和他作对的,倒也不是针对他,我对他既没有兴趣,也没有什么意见,我只是要做我要做的事。”
“这会儿倒肯说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织女平静道:“我要做天帝。”
寅月嗤笑:“你要做天帝,让天帝老儿传位给你不就行了。你现在叛出神界,岂非南辕北辙?这下等你的就不是做天帝,只剩下裂魂之苦了。”
“你懂什么,若能如此简单,我何必做这些。”织女脸上的那虚假的平静终于裂了个粉碎,现出一线沧桑。
“那是为何?”
“那老东西风流啊,十几万岁一把年纪,老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外面有了新的子嗣,却还知道顾及天家颜面,把这个孽种交给上清天的长生大帝抚养。”
寅月一下愣住了,原来帝胤是天帝之子?
织女却不管她如何惊讶,继续道:“既不认他,却还要予以厚望,将神战署和兵权全都交给他。而我,我可是嫡长孙,我是正统的天家血脉,我却在神界做个边缘的织布浣衣的小神,连南天门的狗都不用正眼看我。”
织女凄凉一笑,“你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感受?就是无论你如何乞求,都得不到这个世界哪怕一次回应。我就有,我这一生就是这样过来的。我那高高在上的天帝祖父,从来就是把我当做……”
她伸臂比划了一下,“当做他园子里一棵端正规矩的树,他想如何修剪,就如何修剪,他要树怎么长,树就得怎么长。我与其说是天家血脉,不如说是一个摆件,一个展示他慈爱的宠物。”
“我自记事起,就想做个战将,每日祖父来看我,我都如实跟他说,我要做大将军,我要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要像我的母亲父亲一样征战沙场,守护六界。我勤学苦修,他却找来一群婆子教习我织云绘霞做嫁衣,他说让我安分守己,以后自会为我寻觅如意郎君。我一边学,我一边告诉他,我要像我的父母亲一样受诸神敬仰,人间香火鼎盛……”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滑下来,神情决绝,“可我最尊敬的祖父,却不准我这么想,数次厉声呵斥我,说我不识擡举,要修正我,要我下界去尝众生苦。我不信情爱,他却偏要让我去情劫,让一个卑劣人渣偷走我的衣服凌辱我。”
“于我而言的奇耻大辱,竟被美化成爱情,日日传唱,让他们踩着我的脸欢笑。我历劫归来之后,心想这下我总可以如愿以偿了吧?我要做战将,我不要做这劳什子织女,我再也不想困在这里织布,永远和那个人渣绑在一起。可我却听见我那高高在上的祖父说,他想立储,立帝胤为储君。”
“我当即就冲出去质问他,问他是不是真的!明明我才是该继位的那个,我的母亲父亲全部为神界战死,我修身养性,德才兼备,情劫也历了,于情于理我都该是继位的那个,怎么要让君位旁落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种。他凭什么!”
织女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癫狂,双目含恨,“天帝说我疯了,说除非帝胤死了,否则别说继位,就是当个战将我也是痴心妄想。我真是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如此苛待我?难道真的是因为我的父亲母亲全部战死大荒,他想保护我,想保护这一脉,所以用了如此激烈的手段?”
她摇了摇头,恍然大悟的样子,“并非如此,他不过是觉得我是女儿身,天生低人一等,无法玺承君位,所以才以十几万岁的高龄,又弄出个荒唐野种来。既然他要用帝胤的死来绝我的念头,那我就要帝胤死,让他看看,我到底输在哪里。我不会再去求他,我要让他来求我,求我宽恕他。”
寅月哀默,半晌道:“在神界要杀帝胤根本不现实,所以你才对他历劫的半魂下手。”
“对,”织女笑,“我历过劫,最知道凡人孱弱,所以我利用南烛,又利用三太子织出嫁衣,都是为了困住你,然后再杀李时胤。”
“你别怪我,要怪就怪天帝,”织女顿了顿,又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多想活成你这样。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越恨那些狗屁倒灶的爱情故事,因为他们总是告诉我们,即便我们是神,也仅仅只是个需要保护的女人,根本不必手持利刃,因为只要躺平了学学女红,就总有男人神兵天降来救我们于水火。可我最恨的就是无能为力躺平任人宰杀,靠着咬牙忍耐,然后血流成河地死去。”
“我的母亲父亲是神界最骁勇善战的神,他们死也死在战场,所以我怎能如此?我要做战将,我要成为手持利刃,神力灌顶的那一个。”
因为她数次下狠手要杀李时胤,寅月本想说些讽刺的话,可想想她的处境……她沉默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天边忽然亮起一道祥光,等看清来人,寅月心中微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