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风雪渐渐歇止了,传闻亦似乎成真。彻底退烧后的宗亭没能走出来,只有一把木轮椅推进了病室。
这连日赶制的椅子由太医署送来,便基本表露结论——相公站不起来了,但也没必要天天卧床养着,坐轮椅也可以。蒲御医等人陆续离开了行宫,连纪御医也不再常来探望,宗亭无所事事,每日沉默寡言坐在窗口看积雪融化。
不经意从窗口路过的内侍总要被吓一跳,但也忍不住多瞥上两眼,见证一番曾经如日中天的长安权贵如何一落千丈成了一个只会发呆吹风的颓丧残废。
山中日月更叠都似乎比山下要缓慢些,日子也显得格外长。
日头稍稍倾斜,空中蕴着寒气,宗亭仍孤零零地看着窗外,却忽有一只手探进视线内。
手指细长白皙,掌心上稳稳当当托着一只小花盆,栽种着青葱娇小的金钱蒲。容他看清楚这小小随手香(金钱蒲别名),那手的主人也出现在窗外。
李淳一仍吊着一只胳膊,能活动的那只手则托着那盆小菖蒲。隔着窗子,她将菖蒲递进去,送到他面前:“你不在,我也将它养得很好。”这小菖蒲是早些时日从中书省公房内特意拿来的,正是他替她养了很多年的那一盆。
这情形似曾相识。那年他父母猝然离世,他病怏怏坐在窗口,忽有一只手抓了一大把洁白蓬茸闯进他视野,像是给困在窗子内的人递去一点微弱慰藉。而这一点慰藉,却又往往能够救上一命。
如多年前收下那蓬茸一般,他伸出手接过了这盆溢满生机的青葱菖蒲。
金钱蒲的香气若隐若现,还伴着桃花香。他轻嗅,发觉那是她带来的香气,桃花香令人愉悦,而他因为病重已很久不熏香了。不过现在,李淳一却用上了他的香。
待他接了那菖蒲,她忽然从矮窗口迈进室内,利索地将窗户关上:“太冷了。”她说着便单手抓住椅背,略是艰难地将那轮椅转了个向,不急不忙又道:“是时候回京了,中书省需决断的事务堆成山,家里有些事也该去看一看。”
那天李淳一毫不犹豫应下了女皇提出的所有条件,宗国公亦是摆了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算是基本认同了这桩赌局。关系生疏的两人出了殿,李淳一对宗国公一揖,宗国公却只拄着拐杖唉声叹气一阵,最后说:“老臣这就回家去筹备过继事宜。”
他既这样讲,李淳一便认定他心中早有了新嗣子的人选。
事实与她猜想得几乎无差,因宗亭在为人上颇有些离经叛道,对寻常人热衷的娶妻生子更是毫无兴趣,因此宗国公从一开始便未对他抱有“延续香火”的希望,至于本家的将来,宗国公早就有了过继新嗣子的打算。如今顺水推舟,也好名正言顺将选定的分家孩子推上新嗣子的位置。
被选中的孩子叫宗如莱,与宗亭的父亲宗如舟同辈,是这辈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宗如莱的父亲死在十几年前的西征战场上,可怜宗如莱那时还未出生,就这样成了遗腹子。其母体弱多病,在他还不谙世事的幼童时期也撒手人寰。
莱是野菜,逢田陌荒地便可生,顽强又旺盛。孤子正如莱,从此就叫宗如莱。与名字一样,这个孩子出乎意料的聪慧敏捷、小小年纪便明事理识大体,性子是十足的坚韧,哪怕环境贫瘠,也长得十分旺盛。
宗国公关注这个孩子好几年了,如今他虽只有十三岁,但与同龄人比起来,却已是非常有担当,将来也定能不负众望。
宗如莱被接到本家这一天,宗亭也正好从骊山归。
女皇送了许多东西到宗家以示慰问,宗如莱替宗亭接受了这些恩典,送宫里的内侍出门时,却迎来了宗亭的车驾。
轮椅从车驾上搬下来,随后宗亭也下了车,坐上轮椅,也不用人推,兀自缓慢行至门口。
宗如莱站在门口不动,旁边也无其他长辈作陪。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俊朗少年,已在狠命地窜个子,甚至可以轻松地居高临下看轮椅上的“侄子”,但他还是微微低下头以示谦卑。
按辈分,宗亭得唤他一声“三十四叔”,但宗亭只寡凉地看他一眼,轻勾起唇角,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便推着轮椅要前行。宗如莱自觉让开,宗亭便直入正厅,守住他自己的领地。
宗如莱跟上去,将宫里送来的礼单奉上。宗亭淡瞥一眼,接也不接,只道:“我来告诉你这样的礼要如何收——”
“不要教坏他。”宗国公拄着拐杖咚咚咚走进来,毫不客气地训他:“你学了一身坏毛病,就自己好好收着别拿出来祸害人!”
宗亭左右也站不起来与祖父行礼,就坐着回道:“这世道坏人多得很,太善良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他说着看向宗如莱:“三十四叔,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宗家嗣子的位置不是随随便便哪个黄毛小儿都能坐的。
他话音刚落,外面忽响起传报声:“吴王到——”
宗国公闻声,转过身就要往外去,却又扭头瞥一眼宗如莱。宗如莱遂上前推宗亭的轮椅,宗亭这下倒乐得接受,行至门外,只见李淳一大步朝他走来,而她身后跟着的正是现任门下省谏议大夫的贺兰钦。
李淳一带贺兰钦前来,总透着一些不单纯的意味。
但李淳一却只诚挚问他:“一路颠簸,相公可有哪里不适吗?”
“托殿下的福,臣很好。”他甚至露出微笑,手擡起来暗中揪了一下她身上王袍。李淳一任他揪,接着俯身道:“贺兰君精于医道,不妨让他给相公看看如何?”
讲得倒是冠冕十足,不过——
“比太医署那群老家伙还厉害吗?”他擡眸看她,声音里透着一丝期待:“如果这样,臣试试也是无妨。”
李淳一遂直起身,同身后贺兰钦道:“麻烦了。”
贺兰钦却说:“诊治时不便有旁人在场,烦请安排一处静室。”
管事赶紧前去安排,宗如莱随后将宗亭移至静室内,待贺兰钦进去后则自觉退了出来。
香炉轻燃,冷清冬日里幽香浮动,温度渐渐升上来。贺兰钦显然不着急诊治,因他隔着长案在对面坐下,只问道:“相公眼下境遇令所有人意外,又有哪些人从中得利呢?”
宗亭眸光平静地看向他:“殿下。”
“殿下为何会从中得利呢?”
“可以名正言顺娶我。”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仔细一想却又十分合他的脾气。
贺兰钦好整以暇地问他:“这牺牲值得吗?”
“值得。”他回得干脆直接,“山东满意,太女舒心,陛下放心,且幼如也安全了。而我不过是站不起来,这损失不算什么。”既然球场上他向众人暴露了“吴王即是他的软肋”,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认为他已经毫无用处,便也不会再惦记着用软肋来威胁敲打他。
以退为进,人生场上总要演几回。
贺兰钦袖中的小黑蛇已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扑上去吓人。而宗亭竟是一眼看透他,及时阻止道:“贺兰君倘想用这个来试我有没有残废就太欠诚意了,我都将心里话和盘托出了,又何必来试探我。”
他满心了然地接着道:“我知殿下不死心,今日让贺兰君前来诊治一是想看看有无办法治愈,二来恐怕也是存了怀疑,想看看我到底是真残废还是装残废。那么请你一定要告诉她,太医署都拍案定下的结论,你也无力质疑。”
“相公拒绝了某的诊治,某又为何要对吴王说这样的话呢?”贺兰钦不动声色,想看他到底是哪里来的笃定。
宗亭甚至弯唇微笑,因伤病瘦削的脸上惨白得令人心疼,但眸中神采却似乎又回来了。他十分笃定地说道:“因为贺兰君与我,其实是一路人。”
贺兰钦面上也酝酿起微笑,明知故问:“愿闻其详。”
“有些话说穿了就不好玩了。”宗亭忽然上身前倾,灵敏的鼻子捕捉到一丝气味,然后倏地坐正看向贺兰钦:“贺兰君瞒着殿下的事,不可能比我少,这只是其一。将来的路,我二人会有携手之时,届时我自然会放下私人喜恶与偏见,望贺兰君也是一样。”
他虽然已放低了身为门阀的姿态,但骨子的傲气却一分不减。
贺兰钦了然起身,但还是留了一瓶药在案上,温和淡笑:“多少有些好处,相公珍重。”
“贺兰君也要尽量长命才好。”宗亭一时间收敛起之前的咬牙切齿,理智地报以礼貌又疏离的微笑。
他无法起身送客,贺兰钦便独自出了静室。天边斜阳终于跌出视野,藏进了低矮的围墙后,庑廊下的灯笼点起来,微弱的光投在洁净地板上,一片橙影。
李淳一已在外面等候了好一阵子,此时目光全投给了朝她走来的贺兰钦。
宗国公站在一旁,也在等待结果,风卷了他的白须,勾出狼藉,却也掩了面上一丝不安。
贺兰钦站定,摇了摇头。
李淳一随即侧过身,与宗国公道:“请国公尽快安排嗣子过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