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钦忽然起身点亮了案上的灯。
火舌在黑暗中猛蹿起来,瞬将李淳一的脸照亮。她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因觉刺目甚至偏头回避了一下。
贺兰钦捕捉到了她神情里的微妙厌弃感。
在此事上她与女皇简直出奇的一致——害怕犯错,会将无意“过失”悉数归揽到自己身上,甚至由此认为自己不堪。
她听到父亲“真实身份”这里,心中惊惧升到了极点,顿时连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都似乎变冷。还未待贺兰钦继续往下说,她也没去求证,厌恶感就不可控地翻涌了上来——
对自己是“乱伦怪胎”的厌恶。
难怪她出生后就被扔进掖庭,难怪女皇从不愿踏足她的住所,因为她生来就污秽罪孽。她后来没有长成怪物就应当觉得庆幸,又如何能够再能奢求其他呢?
她眼中的精气神一点点黯淡下去,贺兰钦却将案头灯芯挑得更亮。
他不徐不疾开口,打算接着将故事讲完:“我还未说完,你就迫不及待给自己审判,竟然对我的说法一点怀疑也没有吗?”
李淳一缓缓擡眸。
“皇夫的调查与说辞是那样偏颇,为何你与陛下都会笃信呢?因为都弄错了要点,事情的重点难道不是求证吗?”贺兰钦平静望着她,“然而在陛下眼中,林希道有没有罪不重要,他的死不是因为什么罪过,他是为了平息陛下心中的自我怀疑与厌恶而死的。”
他续道:“这是皇夫的聪明之处。他太了解陛下,知道只给林希道找差错没有用,遂直接将脏水泼给了陛下,让她无处可遁,利用她的多疑、利用她内心敏感的伦理准则来影响走向,加上挑准了好时机,便顺利敲定了全局。”
短暂的叹息过后,他又道:“人死不能复生。别的事上或许还有后悔余地,但死,就一点都没有了。事成定局,陛下的怀疑与求证也就只能小心翼翼,时间过去越久,越不敢去翻案,生怕自己错了。所以她将你独自丢去掖庭,包括后来让你去封地,其实都是一个道理,她怕见了你就想起自己‘糊涂不堪回首’的那一段罪孽过往。”
烛芯塌了下去,火光倏黯,贺兰钦拿起剪子挑了挑:“强大如女皇,却一生不敢面对此事,你想象得到吗?”
李淳一抿紧唇不出声。
“只有皇夫能想象,只有皇夫——清楚她的软肋。”贺兰钦唇边竟然有诡异笑容,“他们真是纠缠一生的孽缘,牵扯着如何也剪不断。”他这么说着,手中的剪刀口忽然张开,又收闭,烧枯的一段灯芯便被利落剪了下来。
李淳一这时终于开口,她略擡眸看他问道:“那么……我父亲原本姓什么?”
“随母姓杨。”贺兰钦直言不讳:“他的确是前朝六公主的小儿子,但他生父倒绝对不是女皇的父亲,生辰都对不上,更勿说胎记。甲历上的记录是伪造的,女皇当时产后体虚甚至下不了榻,不能更不敢亲自去查证尸身上的胎记,只遣了身边内侍去看,然内侍却与她说了谎。”
李淳一轻搁在案沿的手瞬间滑落下来。
“你阿爷是冤死的。他不是女皇亲弟弟,你也不是乱伦产下的怪胎,其实谁也没有错,但凑在一起,就全错了。”
屋外夏虫毫不体谅熟睡的人间,鸣叫声愈发嚣张欢愉,势头简直要将天幕都掀开。
李淳一双手都垂下,忽然站起来,转过身,想要做点什么,或者只是走两步,抑或再次坐下,但一时间什么都办不到。躯体仿佛失去了控制,只剩下不知所措。她曾为父亲的死设想过数种理由,但惟独没有料到这其中竟然是如此情委,是这样说不出的冤枉。
而女皇一直以来的厌弃与排斥,正映照其内心的懊恼与恐惧,不只是针对李淳一及林希道,更是她自己。
贺兰钦这时候起了身,看向李淳一无措的侧影道:“你现在立刻回宫请罪,将途中元信遇劫之事如实禀告,不要给太女留欺君把柄。”
李淳一有些迟钝地转过身,脑海中却飞速转换了话题,声音里带了些努力平抑崩溃情绪的颤音:“我已被禁足,又以什么理由去?”
“皇夫熬不过今晚,他一定会死。”贺兰钦语气笃定到仿佛操控了这一切的发生,“人之将死,总有几句话要说,若不出意外,现在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女皇可能正遭遇最脆弱的时刻,她需要你,而你也需要这样一个机会。”
他兀自走向那暗道所在,背对着她道:“我能做的也只到此了,这机会中的风险与变化,要你自己去承担,你得有这个勇气与胆魄。”
他说完要走,李淳一这时却转过身,恢复了一向的冷静直指要害问道:“老师与我阿爷之间又是什么渊源?这些事又是出自何人之口?老师在宫中是否也有眼线,是陛下寿辰之夜递给我‘忍’字的那位内侍吗?老师之所以一直帮我,为的又是什么?”
一连串被抛出的问题,皆在她心中揣测过多次,也都是必解题。
贺兰钦背对她站在黯光中,往前继续行就是通往外边的暗道。
他眯眼面对即将到来的黑暗,却若无其事说:“你阿爷是我亲舅舅,宫中有的是前朝旧人,眼线又何止一个?我不是帮你,是为了圆你祖母的梦,她不太乐意看着李家独吞这河山,你不过是恰好有幸带了我家血脉罢了。”
他轻松平和说完,最后甚至不忘用“有幸”二字提醒她——她是半个杨家人,流着前朝皇族的血。
贺兰钦即将去往山东,而李淳一也要往宫里去。
此时立政殿昏黄的烛光还在纱幔外轻摇,殿内酽酽药味浮动,榻上两人仍死死僵持。这近乎偏执的亲密关系令人窒息,紧握的双手之间藏着难掩的巨大隔阂与怨恨,女皇苍老的面容中表露出歇斯底里的绝望与厌恶,甚至到了狰狞的地步。
这僵持久了,人心也倦。女皇面上渐现出一片死灰般的寂静,手也渐渐松了,然皇夫却加大了力气,手甚至移到她脖颈妄图要掐死她。
“天藻,与我一道死吧,如此黄泉路上走着也不会孤单。”他使出毕生最后的力气与她说话、扼她咽喉,而她却没有任何反抗,好像当真就愿意这么死了。
这时纪御医忽斗胆闯入内,高呼“陛下”,竟是上前帮着掰开了皇夫双手,随后转向衣袍有些垮皱的女皇:“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女皇因缺氧眼晕耳鸣,但她只晃了一晃却没有瘫倒。她缓缓睁开眼,看向榻上皇夫,只见皇夫一双枯槁双手垂落下去,两眼固执地瞪着,口鼻间似乎还有不服输的一股热气,但已是强弩之末,无有建树了。
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睹他垂死前最后的不甘与痛苦。
带着这些死去的人,或许都会变成面目可憎的厉鬼。她不惧厉鬼,她更怕心甘情愿去死的那双清澈眼睛的主人。
忽然,皇夫不动了,但眼睛还瞪着。纪御医上前一探,又搭了脉搏,转过头对女皇禀道:“陛下,主父归天了。”
女皇听了,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像个只会呼吸的活死人一般缓慢转过身往外走。此时殿内殿外悉数跪成一片,哭声与“皇夫归天”的传报声也逐次传出来,只有女皇冷漠出了殿,拖着病体走在早夏的夜色中。
她没有走向自己的寝宫,而是往立政殿东的一座小殿行去,那是当年为林希道筑建的寝殿,自他出事后便被封了多年,她也没有再踏足一步。
按说内里早已脏乱不堪,但内侍打开沉重殿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灰尘气涌来,仿佛这里从未被封禁,仍日日有人打扫、有人起居、有人坐在案后读书译字、有人焚香拨琵琶、有人为即将出生的孩子苦思名字,有人听到传报声、即刻放下手中工作起身走到门口来……对她道:“大周典籍浩瀚精妙,倘译作他国文字,便能传得更广。有些地方哪怕武力不能至,但文道却可以,陛下以为如何?”
女皇手里举着烛台,幻象纷至沓来,都活在那一星烛火里。
烛火灭了,殿内便只剩下黑黢黢的风,没有声,也没有了温度。
随行内侍赶紧进殿点好了里边的烛台,将窗户都打开。陈旧纱幔被风摇动,昏光中如拢月纱,朦胧静美。女皇步履沉重地走进去,满目皆物是人非。长案仍在,厚厚书卷摞成小山,未完成的译字稿纸已随岁月卷皱,手指拨过琵琶弦,还有声响,却唯独没有了人。
女皇在案前枯坐了下来,她没有精力去追究到底是谁一直悄悄维持这里的整洁,只有满心的难过,沉重得几乎将她压塌了。
逃避了几十年,真正坐下来去面对之际,却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是懦夫。
她坐了很久,久到内侍都不知所措。没有人敢上前提醒她回寝宫,直到李淳一现身。
李淳一违制深夜入宫,却闻得女皇不在寝殿,而是来了立政殿东边被封禁多年的这座小殿,她便猜到皇夫是将该说的都与女皇说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看到黯光中女皇独坐案后的身影,心头却又涌起一阵尖锐的痛。
她也想逃避,但此时只有将这些情绪都收起,才能走完接下来的路。于是她撩袍入殿,走上前又伏地跪下来:“儿臣来请罪了。”
没有回应。
她深深跪着,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儿臣来请罪了。”
仍旧没有回应,殿内只有长长久久的沉寂,好像过了这么些年,这地方已不适合有活人声息再出现。
李淳一心跳骤地变快,她甚至可以听到猛烈跳动的声音,在这殿内显得分外骇人。强烈的不祥预感扑袭而来,她几乎是颤抖着往前爬,爬到了案前,才敢擡起头缓缓直起了身。
手如千均重,她费力擡起伸向案后的女皇,指头逐渐挨近其唇鼻之间,努力地稳住,却迟迟未感受到一丝活气。
“陛下、阿母、家家——”她语无伦次地唤女皇,但女皇只那么坐着,仿佛可以一直坐下去。
风骤涌入殿,将烛火吹熄,黑暗与无可告解的惊惧铺天盖地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