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良春小瞧了首席次席上的两只老人精。
袁太师一脸迷茫,看向学生:“谁?我如何不知道?”
裴晋安亦是一脸糊涂:“学生亦不大清楚。”
然后两人齐齐看向裴良春。
裴良春看着南山道:“朝歌啊,南媒官很像朝歌不是吗?”
南山将手中器皿慢慢转了一圈,裴渠则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酒。
袁太师道:“朝歌是哪个?”
裴晋安蹙眉想了一想,回老师道:“朝歌是……”他一向记忆力过人,这会儿看起来像脑子被捶坏了,费力想了很久却还是没给出结果:“学生只略有个印象,真是年纪大了,许多事记不得。”
裴良春万没有想到两只老人精会揣着明白当糊涂,索性挑白了说:“朝歌九年前在府里住了一月有余,父亲竟不记得了吗?”
裴晋安作苦思状,忽擡了头恍然道:“朝歌,啊,那个孩子。”他于是同袁太师解释道:“不知老师可还记得那年云起带回来的一个小女娃子,瘦巴巴的,不过七八岁,好像是爹娘在灾荒中死了,无依无靠。老师有次到府上来还见过她呢。”
袁太师眯起眼睛来,仿佛在慢慢回忆:“九年前,对,似乎是有那样一个孩子,不知是不是哑巴,一句话也不会说,长得也是眉清目秀,若能活到现在,大约与南媒官也是差不多模样,只是——”袁太师看着用左手拿筷的南山:“那娃子与南媒官又不同,不是左撇子,且命好像也十分薄啊。”
“的确福太浅,最后还是早早丢了命。”
一师一徒彼此附和,竟将事情转了个调,一下子伤起往事来了。
裴良春要的可不是这个,他不肯就此作罢,遂说:“当年朝歌离府后的确是失了踪迹,但却未见尸身,父亲如何能笃定朝歌死了呢?指不定换了个身份,在这城中活得好好的呢。”
袁太师仍旧和眉善目,听得裴良春这般纠缠不放,心里也要恼火:小兔崽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朝歌是早就该死的人,这会儿拿到台面上来说说说真是没完没了,御史当多了当真会烂掉心眼!
裴晋安当然知道老师已经很不爽了,赶紧拦住儿子:“人世险恶,不过一个小女娃子,离开这里无亲无故,如何有本事改头换脸活?”他不容反驳地下了结论:“朝歌已是死了,这事勿要再提。”
裴良春应道:“愚唐突了,望太师与父亲不要责怪。”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南山:“某不过是见了南媒官忆起往事,有冒昧之处也请南媒官勿往心里去。”
他这姿态,已算是十分的好脾气。南山简直要受宠若惊了,能让心狠手辣的侍御史说出这般客气的话来,还真是沾了太师和中书相公的光。
她说“哪里哪里”,随后又睨了一眼正在饮酒的裴渠。
这位老师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一言未发,好像这件事与他毫无干系。
吃完这一顿,屋外已是黑透,坊门早就关了。但袁太师不可能在相公府留宿,闭坊对他也无甚影响,他只需凭着一只金鱼袋便可横行京师。
至于南山……
就只能傻愣愣地站在廊下,等着被“处理”。
全家人送完太师离开,这才想起南山。裴家人给她的安排是——一间正儿八经的客舍,到底是留她住下了。南山以前也常宿在外边,但都会提前与凤娘说。今日事出突然,凤娘未得信,这会儿见南山还不回去,恐是要担心。
她心有挂碍,却又不能去跟裴相公说“请用您的鱼袋送我回去吧”,自然没有太多好情绪。
侍女领她去客屋休息,途中竟遥遥看见裴良春与裴渠在山亭谈话。裴渠坐得脊背挺直,南山觉得那模样好像才是她所知道的裴君该有的姿态。
她脚步未停,也只是多看了一两眼,便去了西舍。
洗漱完毕,南山没甚睡意,遂在屋外走廊里靠柱子坐下。她不知不觉走了神,不过小半个时辰,却似乎做了个春秋大梦,醒后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略略回神,下意识一偏头,却看到了站在斜后方的裴渠。
大概是神志还未全醒,她没有急着站起来,反倒是又转回头,看着庭院发呆。
裴渠走到柱子另一旁坐下来,南山擡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好像是要将自己揉醒。她看着渐渐丰满起来的月亮道:“老师九年前还住在这府里罢?”
“是。”
“所以朝歌住在这府上时,老师还在。”
“是。”
“老师认识朝歌。”
“是。”
“那她后来又为何离开这府了呢?”
南山偏过头,却只能看到一根粗壮的柱子,和裴渠搁在膝盖上的一只手,偏偏看不见他的脸,自然难窥他的神色。
裴渠隔着柱子缓缓回她:“我送走了她。”
“恩?”
“那年我要出远门,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所以就将她送走了。”
“老师。”
南山忽然郑重其事地喊了他一声,裴渠如死水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
“老师太狠心啦,救回来又丢出去,很让人伤心的。”南山说着停顿了一下,“所以,只是这样吗?”
“是这样。”
“老师不知道她现在的下落吗?”
“不知道。”
南山弯腰坐着,单手支颐,又道:“不探听一下吗?”
裴渠藏在暗处的脸上现出一丝痛苦之色:“那时我想,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应是最好,没有消息大概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收到了坏消息?”
“是。”
“什么样的消息呢?”
“被托付的那个人后来写信给我,说与她走散了。那时我已离家很远,好像一辈子也回不来,更没有办法折回长安。后来我时常想,既然京师容不下她,我可以悄悄带她走的。”他声音温和悲伤得像一条平缓得不能再平缓的河,看不到波澜,却安静得无望。他又说:“回来后我也试着寻过她,一度我甚至以为你便是当年那个孩子。”
南山换了一只手支撑下巴,很诧异地反问:“我?”
“我并不清楚为何会这样想,因你们并不像。那孩子话少得可怜,而你滔滔不绝;那孩子是个右利手,而你是左撇子;那孩子吃东西极慢,而你……”他及时打住,“若非要找相似之处,可能只有一条,你们都是过目不忘。”
南山双手撑起下巴,若有所思地问他:“所以老师没有像对待其他媒官那般对我,甚至收我做学生,也是这个缘由?”
“只是一方面。”裴渠似乎十分坦诚,“更重要的原因是,我需要你。”
听着肉麻兮兮却是真话。于裴渠而言,如今处在这朝堂中无疑等于置身黑暗幽谷,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南山则是举着明亮火把出现在他世界里的一盏引路灯,能伸手拨开迷雾,领他前行。
他的确是需要她的。虽然或许也能有其他选择与办法,但南山是条捷径。
南山并不介意被利用,她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又问裴渠:“那在老师眼里我是什么呢?以及,我又能从老师这里得到什么?”
她给茶山结社的娘子们当杂工,都能获得好米好布;给老师做跑腿,做引路灯,自然也是要求个好处的。
裴渠逐一回道:“你是我学生,你想要什么?”
南山认真严肃了思考了一会儿:“我要吃橘子,挂在树上的新鲜甜橘子。”
“不难。贡橘子的州多达二十四个,为师可以带你去别的地方摘柑橘吃。”
“我哪里也不想去。”
“长安没有柑橘树,即便长出来也不好吃。”
“我哪里也不想去。”
她言语间已显出固执,裴渠领教过她的不高兴,遂不再逆她的毛刮,怕她再生气,只说:“好,为师记住了。”
他这样干脆地答应下来,南山不知说什么好。气氛陡然沉入谷底,两个人都要被这沉沉黑幕给压塌了一样。她对着弯月张了张口,最后百无聊赖地闭上嘴,站起来说:“我去睡了,老师也早些歇息。”
“你等一等。”裴渠却在这时忽叫住她。
“恩?”南山仍是隔着柱子往另一边看,这回她完整看到了他的一双脚。
“我阿兄今日既然怀疑了你,便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脾性我略知一二,你要当心。”
“我知道。”南山点点头,“谢老师提醒,明日见。”她说着便转过身打算回屋睡觉,可裴渠却在这时起了身。他以身体挡住了南山的去路,居高临下地看看她,语声温和地说:“张开嘴。”
南山竟当真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他却以最快的速度塞了一小块吃食到她嘴里,神情也是极温和:“好吃吗?”
南山对他有七分的信任,她认为这不会是毒药就咀嚼咽了下去。她点点头:“好吃。”
“告诉我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