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将目光从荷塘那些枯杆残叶上移开,转向裴渠,静候下文。
“殿下说当年将真国玺交给了我,在那之前,可有仔细看过那枚玉玺?”
“仔细看过。”
“与仿制的国玺区别在哪里?”
吴王一时间竟说不上来,末了皱着眉道:“就是有所不同,真国玺是和氏璧所造,万年流传不坏。”
“万年流传不坏。”裴渠声音平平地重复了他这一句话,却忽转向吴王,深深看了他一眼:“可吴王殿下当年将‘真’国玺交到我手中时,螭龙缺角,不知是不是磕坏了。”
吴王眼中浮起一丝犹豫来,若螭龙缺角则意味着那块国玺也不是真货。但当年他将那块宫中玉玺交给裴渠收管之前,当真已经缺角了吗?他满脸的不确定,若当年真的仔细看过每一个细节,这时也能反驳裴渠所言是在胡说了。
可他却心虚地反问了一句:“当真吗?”
“我有什么理由要欺骗殿下呢?”裴渠正色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殿下若不信可去白马寺汽齐云佛塔翻一翻,看那块国玺是不是还在,再看看螭龙是否缺角。”
“可当年……”吴王虽心平气和的,却仍有一丝难信:“那看起来当真就是传国玉玺。”
“那眼下在宫中放的那一枚,又像不像呢?”裴渠这样问他。
那玉玺吴王是见过的,他无可奈何地说:“像。”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大费周章去找另一个假货呢?”裴渠续道:“帝位流转朝代更叠,国玺也多次易手。千百年间动乱无数兵荒马乱,有帝王被乱军杀死,有帝王活活饿死,有帝王携城*,个个皆是国死身亡……传国国玺或许早就不在。殿下以为的那枚真国玺,恐怕也是自刻伪造罢了。”
差不多的话裴渠也与先皇说过,但那位偏执的帝王却无法接受这事实,非要找一只传闻中“为真”的国玺。
“古往至今为国玺死了很多人。人们以为他们都因国玺而死,但抛开人们所赋予的象征,国玺本身不过是一块难得美玉,实际上,他们大多只是为权力而死。国玺的下落既已成悬案,就让它成为悬案罢,天下百姓会因怀疑宫中国玺是假货而造反吗?不会的,那从来不是重点。”
晚风愈烈,裴渠的道袍被吹得鼓鼓,面上如无风时的芙蕖池一样平静,而吴王病态无血色的脸上也有几分风霜味道,两人都各有心思地站着,沉默最终被吴王的咳嗽声打破。
他咳了好一阵,苍白的脸上泛了红。他擡首长长叹了一声,好像在努力放下些什么。按说久病至此,有执着也是没什么用的,但放下从来都是难事,需要靠漫长的时间去化解说服自己。
他转了话头,缓声道:“九年前我送你‘白驹’以表朝廷无法留贤的遗憾,后又逼你留在朝中为我做事,如今细想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你是个为人处世都很奇怪的人,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看不出你要什么,所以也不好捏你的弱点,这样的人在朝廷里都是硬骨头,不好看也不好啃,旁人看着心里不舒服,自己恐怕也不会快乐。”
吴王的意思好像是要放他走,可他话才刚说完就转了风向:“你值得更自在的人生,但如今朝廷元气大伤,正是用人之际,你不能这时候走。”
话说到最后,语气已是不容抗辩的坚决,但这坚决又与以往不同,其中隐约藏了一些请求意味。
裴渠不说话,但原本风平浪静的脸上却有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吴王注意到他神情的微妙变化:“你我虽经历了这样一番努力,让上远和旧臣一派之间暂时歇了争斗,但你认为朝廷会就此平静下去吗?”
裴渠自嘲般地笑起来,最后摇了摇头。
“正是因为波折动荡还会发生,而我又活不了太久,佳音太小,才需要你暂留在朝中帮他一把。”
裴渠看向他,淡淡地回:“暂留朝中,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抑或十多年,等圣人长大成人?”
他不等吴王回答便接着说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去袁府,不巧偷听到袁太师与方御史商量事情,那时袁太师说‘褚中书既然不是我们的人,那就落井下石趁机把他弄死吧’,他说话很轻很平和,好像是只是在跟方御史说‘既然这个菜不好吃就丢掉吧’这样简单的事,那时我不甚明白,到现在才懂朝堂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派别永存,明争暗斗永存,像一锅水,一直在沸腾,却也不会烧干,要等没有人了,才会彻底平静下来。这样的朝堂,殿下指望我能陪伴圣人到何时呢?”
这下换了吴王沉默。
裴渠又道:“江山人才辈出,下官已是生了退隐之心的人,殿下又何必执着呢?”
秋风刮下夜幕,整个儿地罩下来,远处的街鼓声早就尽了,隐约有寒蝉鸣,但声音式微,已不成气候。
吴王没有再做挽留。
吴王走后,蹲守在山亭的徐妙文赶紧跑了来,将裴渠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他与上远一样又要找你麻烦呢。”他摸摸心口,煞有介事地说:“你真让人担心。”
裴渠见他这模样,眼睛缓缓弯起来:“我在芙蓉园藏了一坛美酒,妙文兄想喝吗?”
徐妙文见他脸上是少见的温柔笑意,忙说:“好啊好啊。”
于是两人费尽本事潜入芙蓉园,避开看守好不容易找到那坛酒时,徐妙文不由哀叹:“若你那个小禽兽学生在就好啦,她翻墙比谁都厉害,避开看守去取酒这种事让她做再合适不过了。”
徐某人话刚说完就挨了一踹,于是膝退两步瞪住裴渠:“还说不得她咯?!我又不是没见过她翻墙,我明明是在陈述事实啊!”他说着手上做起了动作,嘀嘀咕咕:“爬过来爬过去,爬过来爬过去,那时候她真像个小猴子诶。嗷——”
徐某人鼻子被飞过来的酒坛塞子砸到,不由自主嗷了一声,外面随即传来了脚步声,徐妙文赶紧捂好随身携带的银鱼袋,屏住气不敢再多话。
那脚步声却是渐渐远了,也没有往他们这屋来。于是徐妙文放心大胆坐起来,裴渠也于案上点了一支蜡烛。
裴渠是个惯讲究的人,即便是偷偷潜进来喝酒他都能找到合适的杯盏。满上酒,徐妙文喝了一杯又一杯,裴渠却因身中毒药的原因只喝了半盏。尽管如此,他也不舒服得很,额头掌心冒冷汗,整个人都虚得很。
如今他终于明白南山那时说滴酒不沾的理由,因为喝了的确会很难受。也正因为此,他也确定他如今与南山中的是同一种毒,摸索之中终于寻到因,令人目标更明确。
徐妙文喝得已有些微醺,捧着酒盏道:“为何心血来潮请我喝酒?”
他眼睛将闭未闭,好像随时都会醉倒过去。
隔着小案,裴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郑重其事道:“我明日要走了,离别之前没有什么好拿给你,所以请你喝酒。”
徐妙文身子晃来晃去,他说:“又要走啊……”
“对。”
“你才回来大半年啊。”他闷闷地说,“果然一走就请我喝酒,以前也是这样。”他有些神志不清,于是语无伦次道:“你是又被谁赶走了吗?哦不对,你是找那个谁,哦对你要找那个禽兽成婚,对你还准备了嫁衣,啊你要嫁给她吗?”
“对。”
“你真是个闷葫芦。”徐妙文将两手伸过去,隔着小案忽然捧住裴渠的脸,微眯着眼说:“不过你走了也好,每次你一走我就能升官,等着我服紫佩金的那天吧。”
“好。”
为冷酷无情只认律条的典狱事业贡献了青春的徐某忽呜呜大哭起来,像个内心脆弱的小孩子。
裴渠又格外地不会安慰人,只能站起来,坐到他身边,再给他倒了一盏酒。
他们性格迥异,一个内敛自持,一个聒噪无心,但这并不影响多年友谊与真心。一个当年一边嫌对方笨一边却又默默帮他标了无数注解,一个嘴上总是各种打趣和没正经但对方一旦陷入困境便毫不犹豫地伸手相援。
亲如手足的好友就是如此了,纵然你一去千里,纵然一别多年,回来后仍旧将最好的心捧给你,此种心意不惧别离,只有赤忱。
案上蜡烛已燃尽,夜也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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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淮南的南山这时收拾完案上资料,忽然打了个喷嚏。坐在另一张案前的小十六娘忽嚷道:“南山姊姊有人想你了耶!”
“默你的书。”坐在主案后的沈凤阁面无表情地让她闭嘴。
屋子里摆了三张案,各做各的事不准说话,气氛严肃压抑,恰似御史台公房。
小十六娘默无声息地做了个鬼脸,只好继续抓耳挠腮回想书本上的内容。而南山却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不停,令小丫头实在没法集中注意力,她无视禁令又嚷道:“南山姊姊,一定是裴叔叔在想你!”
南山又打了个喷嚏。
小丫头作忧国忧民状,笔杆子撑着下巴道:“看来裴叔叔是想你想得发疯了,可他为何还不来淮南找我们呢?爹爹——”小丫头转向面无表情的沈凤阁,小大人一样说道:“快给找个媒婆,让媒婆去长安裴叔叔那里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