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文醉一场,也大睡了一觉。大梦醒来,好友已远行,只留下一张字条。这与若干年前的做派一模一样,可见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也。
徐妙文将字条揣进怀中,懒洋洋起了身,敷了敷浮肿的眼睛,换上公服斗志昂扬地往大理寺去。而好友裴渠,这时也登上马车往千里之外的淮南去了。
秋日秦岭斑斓错杂,分外醉人。越往前走,秋也愈发深,水声潺潺,山脉绵延起伏,蜿蜒通往高远澄澈的天际。往淮南的路似乎格外远,比去番邦还远,大抵也只是因为心太切了。
淮南一如往日的热闹,扬州城更是店铺林立,繁华至极。
江淮之间,广陵大镇,东西南北通达,规模仅次于长安洛阳两京。蜀冈上下两重城,蜀冈下更是汇集了诸多商户,数量之多分布之广,远胜两京。而位于长江入海口北侧的扬州港,也是举足轻重的大海港,每日进出吞吐货物也很是惊人。
更值得一说的,则是令两京居民难以想象的夜市,可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在洛阳长安还恪守夜禁规则时,扬州则已经到了“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墙近斗牛”的程度。
这一日,南山与十六娘很晚了还未睡,但不是因为繁华夜市,而是因为手上的活没有做完。她们这时还没回家,正坐在铺子里贴价牌,红纸写好糊在木板子上,十六娘则负责将木板子用红绳系起来,再由沈凤阁挂起来。
于是沈凤阁是最悠闲的一个,他总说自己身体还没好利索,以此为借口什么活也不干,哦除了出钱。
十六娘觉得爹爹很有钱也很厉害,因为他说要有个铺子,就立刻有了一个铺子;说要开米行,立刻就有了米,且是各种各样的米;再说要一条船,转眼就有了船,那条船她只遥遥见过,她很想上去晃悠晃悠,但爹爹不许。
小孩子的世界里,好像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说要什么就有了什么,直接粗暴,只是让人觉得很厉害,而事实上,这其中辛苦却是她如今还不能明白的。
她不知南山姊姊跑了多少路去打探行情,不知爹爹动用了多少微妙关系才将钱和铺位都弄妥,她只知道将来她又有地方可以玩啦。她穿完最后一根线,跳起来跑到米筐前,将双手都伸进去,感受着米粒之间的温热,咯咯咯地笑起来:“真有趣,我从前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米,爹爹——”她擡起头来,看到的正好是在挂最后一块价牌子的沈凤阁:“我们是不是不会饿死了?以后可以想吃什么米就吃什么米吗?”
“可以。”沈凤阁难得这样温柔宠她,系好牌子后手垂下来,甚至下意识地揉了一下她脑袋。沈凤阁说完便往后走,只留下一句:“看看还有什么没摆好的没有,若都好了,去井边洗个手,我们回家了。”
南山闻声站起来,将红纸笔墨收收,小丫头则将胡凳都搬到后面去。二人结伴去洗了手,沈凤阁将干手巾递过去,擡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忽说了一句:“扬州的月亮比长安亮堂多了。”
南山和十六娘应声擡头看,小丫头说:“还差一点点就满了,不知道裴叔叔什么时候来呢,不是说月亮圆了人也就团圆了吗?”
“他总会来的。”沈凤阁说着抿起唇,随后又轻轻弯起。他已通过线报得知裴渠离开长安,若路途顺利,也该到了。
南山眼中有隐隐期待,然更多的却是担心。尽管知道这一路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但她却怎么也放心不下。这阵子做梦,总是梦到他被人追杀的场景,惊得她一头汗,要反应好久才明白只是梦而已。
念至此她也觉得有些辛苦,两个人都在漫长岁月里磨练得心深似海,她说过许多谎话,他也有许多想法未与她说。现今捆在身上的沉沉枷锁卸去,而她好像还没思量好要怎样去面对。
因明天便是米行开业之日,需要起大早。于是乎三个人一回到家便各自倒头睡,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时南山就起了。
她打算去喊小丫头起来,刚推开门,就见小丫头躲在门背后嘿嘿嘿地贼笑。小丫头咧着嘴说:“南山姊姊我太高兴啦所以没有睡着。”
“我也没有睡着。”南山打个哈欠,转身在走廊里坐下来,将鞋子套好后与小丫头道:“我见你昨日房里隐隐约约亮着灯,你是不是偷看什么小书了?”
“嘿嘿。”小丫头也在她旁边坐下来,“不要告诉爹爹。”
“你给我什么好处吗?”
小崽子惊道:“南山姊姊,你怎么可以敲诈一个小孩子?”
南山起身按住她脑袋,小丫头很自觉地弯腰双手撑地,南山就将她的脚拎起来让她倒立。十六娘说:“要我也能倒立着走路就好了,酷酷的。”
“你怎么竟做些一步登天的梦?”
“哎,我太急功近利啦!”小丫头深刻地自省道。这一倒立令人睡意全无,她看到一双脚渐渐近了,忙跟南山说:“南山姊姊快放我下来!”
南山陡然松了手,小丫头双脚稳稳落地,迅速拍了拍爪子,瞅瞅迎面走来的沈凤阁,忙解释说:“我不是要练功夫,我就是、就是醒醒脑子。”
沈凤阁看看眼前这两只头发凌乱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不由沉下脸发威:“一炷香,门口集合,晚了重罚。”
他说完就甩袖走了,留下南山和十六娘面面相觑,待他拐过弯去,走廊里两人又相视大笑,随后就是“哎呀南山姊姊你不要和我抢梳子,我要先梳头”、“你先穿衣裳,头发我给你梳”、“来不及了啊,这个衣服是怎么回事呐”……
沈凤阁拐过弯便没有往前走,站着听她们二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心底忽腾起一丝异样的温暖,素来冷硬的脸上竟也缓缓浮起笑意来。松华死后,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除了御史台便再无他处可寄情,也曾试图将南山看作松华的孩子,但因内卫那一层关系,南山却始终与他疏离几分。
如今生活至此境地,是以前想也未曾想过的,怎能不令人觉得慰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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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行开业,来的人竟是出乎意料的多。沈凤阁这些年在暗中的人脉极广,扬州自然也不例外。这些人都只以为沈凤阁是辞官退隐广陵,却不知两京那些弯弯绕绕的事。虽也有一些难以求证的传闻,但大多数也只是说沈凤阁身为旧臣一派所以也曾遭遇过内卫暗杀而已。
世人有时候也简单,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不高兴多想。于是乎,昔日京城高官的米行一开业,众人还是高高兴兴地前来捧场了。
南山和三两个伙计忙来忙去,沈凤阁却叫她不要去帮伙计的忙,让她站好柜台记好账。于是来道贺者最先见到的总是南山,便不由问南山是不是掌柜,南山摇头,那边小十六娘爬上高高胡凳,便说:“正是正是。”
“喔喔。”
待客人转身,南山才小声道:“十六娘,我不是掌柜啦!”
“喔不是吗?”十六娘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可是南山姊姊这架势很像哟。”她嬉皮笑脸地爬下胡凳,又窜到门口,盯着街道两边的来往商客不停地看。真是令人失望耶,裴叔叔是路痴吗?走了这么多天竟然都走不到这里,太笨啦。
至傍晚时,十六娘索性在门口坐下来,她本以为裴叔叔会今日出现给南山姊姊一个大惊喜,看来是等不到啦。于是乎,十六娘就百无聊赖地垂首拔砖石缝隙里的草玩,她将草一根根拔完了,忽听得南山在后边喊她:“十六娘,快洗洗手先吃晚饭啦。你爹爹说在这里吃过晚饭再回家。”
“喔。”小丫头应了一声,鼓起腮帮子吹吹手上的灰,两手拍了拍之后正要站起来,却见一双皂皮靴在眼前停了下来。
咦?十六娘顺着那鞋子往上瞧,直至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的主人也看看她,她眨了眨眼,继续盯着。十六娘没有能回过神来,她像只小偶人一样,昂着脑袋一直看,过了好半天才说:“你是真的裴叔叔吗?”
裴渠将手伸给她,十六娘犹豫了一下,伸出爪子抓住裴渠的手指头,捏了捏说:“好像真的一样诶。”
裴渠见她傻呆了,笑了笑,索性俯身将她拎起来往后院去。
后院放了一张小桌,四周摆了胡凳,看着虽有些简陋,但桌上饭菜却热气腾腾嗷嗷待吃,似乎很是温馨。
裴渠将十六娘放下,十六娘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耶。她一瞅院中没人,赶紧拖着裴渠往外走,神叨叨地说:“裴叔叔就这样进去太不够惊喜啦!”她边说边打量裴渠,看到他的包袱说道:“咦裴叔叔就只这一件行李吗?”
“是啊。”
“没有准备什么惊喜吗?”十六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千里迢迢从长安来竟然不带惊喜诶。”
“怎么才算?”裴渠忽也起了玩心,竟是蹲下来,将包袱拿到了身前。
十六娘瞅瞅他的包袱,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忽地一把抢过,不要命地转头就往后院厨舍跑,大声嚷道:“南山姊姊我有东西要送给你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