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西湖书院一别,常台笙倒许久未见向景辉了。向景辉见常台笙过来了,站在堂间就道,“常堂主不是说若书卖得好便会加付润笔金么,怎么如今我连润笔金的影子也未瞧见,”
是有多缺钱才会到这里来要额外的润笔金,常台笙知道向景辉虽过得挥霍了些,但他素来写稿很快,润笔金自然也是滚滚来,应当没有为钱这事愁过。
“向先生毁约在先,加付的部分我完全可以不支付。何况,那一家没有与您结润笔金么,既然已拿了双份,向先生如此是否太贪心了些,”
向景辉脸色不好看:“常堂主果真是不念交情呢。”
常台笙淡笑笑:“交情也分对谁说。到饭点了,就不留向先生了,请回。”她说完这句就转过身,走到内廊里,宋管事匆匆忙忙跟进来,小声道:“听说近来向景辉的书稿都没人要了。”
“我知道。”常台笙原本并未打算深究,一稿多卖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了,可向景辉偏偏不安分,非要闹出在西湖书院争论顾仲身份那件事,事后还多次找麻烦,实在没必要姑息了。
可惜向景辉一把年纪,竟不知不作死便不会死的道理。
若他愿意自降身价贱卖书稿,恐怕小书商会很高兴,但向景辉过惯了奢靡日子,又如何能接受小书商开出的价?
陈俨走在常台笙身后,待宋管事离开后,忽问了一句:“你是睚眦必报的人么?”
常台笙倏地停住步子,转身擡头回问:“此话怎讲?”
陈俨想到她抽屉里的名册,敷衍回道:“偶尔会那样觉得。”觉得你心中藏着事,那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事。
常台笙脸上浮起淡笑,擡手抹平他的衣裳夹领,回说:“算不上睚眦必报,但做人也不必事事宽容。这是我的处世逻辑。”
“所以你还会收蒋园秀的书稿么?”
“收。”
“但他曾经……”他还记得那次常台笙带他一道去赴蒋园秀的宴,常台笙吃的东西里掺了药。若那晚她没有及时离开,若那晚他不在她身旁,当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事。
他原本以为,若按照常台笙的逻辑必然会报复蒋园秀,但她不仅没有动作,且还愿意继续收他的稿。不过也有可能,她是想留着将来收拾。
“你在担心我会出事?放心,我有分寸,一切都很好。”她声音沉稳地安慰他,告诉他诸事不必担心,好像是根非常靠得住的主心骨。
好像有什么完全颠倒了……
他知道对方喜欢自己,不论身心她都很投入,但有关她的内心世界,他却怎么也走不进。常台笙整个人看起来像罩了一层坚硬又结识的壳,伪装得很好,但历经了二十几年岁月的一颗心,到底是什么样子,陈俨还不知道。
她没有给他钥匙,打开她外壳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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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俨接连几日都有些恹恹的,常台笙忙得顾不上他,他则找不到更多事来做。努力对这个世界产生的兴趣,似有逐渐消亡的趋势。
这是深陷黑暗的必然过程。起初是焦躁,渐渐心生出盲目的自信,再然后又会茫然,时间越久,所要做的对抗也更多。黑暗,比什么都更漫长。
他大概清楚这个过程,于是他仍旧愿意相信自己能对抗这无边际的黑暗。
而常台笙则非常迅速地请了门房,据说长得魁梧又不蠢且还极有责任心,应当能帮着好好看家,请陈俨放宽心地在家待着。
陈俨白日里会去书院讲课,因原本上课也用不着书册,故而就算看不见,如今他站到课堂里讲课也是极其容易的事。何况他听力尤其敏锐,底下有谁在交头接耳,有谁在传递纸条,一清二楚。
常台笙这日收工较早,想他此时应还在书院,遂直接过去接他。她到书院时他还在讲课,常台笙遂站在走廊里听了一会儿。
讲得很好,甚至出乎她的意料。
等下了学,学生们陆陆续续拎着书匣出来,陈俨则站到了最后,沉默着整理自己的书匣。常台笙遂安安静静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他的书匣。若他眼睛仍旧是好的,若他如今还身在京城朝堂,那,他的理想会是什么呢?她所见到的陈俨,是不论做什么都很容易上手,放弃什么似乎也很容易的事。
不知是不是天资过人的大多如此,因为太容易得到,所以放下也会更轻松。故而他们就算对这人世里诸多事存有兴趣,这热情却很快会减灭。
他们会有执着的事与理想吗?还是终生都在不懈寻找,重复得到与放手?
常台笙想着走了神,陈俨却已是走到了她的面前:“我不认为你是来听课的,所以走罢。”
常台笙带着他去吃了晚饭,回到家脚都快冻成冰块。她忙生起炉子,烧热水打算泡个脚。陈俨与她隔着木盆面对面坐着,在听水壶的动静,常台笙则兀自翻阅书稿。
她看着看着忽道:“上回你说张怡青可疑,我遂让人查了一番。她住在松元巷,屋子很小,独住,每日一大早就直接到芥堂,晚上也是直接回住处,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行径,且平日里在芥堂也很规矩,你是不是太多疑了?”
陈俨不相信偶然,遂道:“有时越正常反而越可疑。”
常台笙不以为意:“她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陈俨没回话,他听见手边的水壶烧开了,遂侧过身去拎水壶。这时常台笙坐着侧身去拿桌上另一册书稿,脚就直接踩进了倒了冷水的木盆里,恰这时陈俨拎着水壶就直接倒了下去。
“啊!”常台笙被沸水烫得惊呼出声,尖锐的疼痛窜上来,她甚至有些懵。再低头看时脚背上通红一片,很快就起了水泡。
陈俨吓得赶紧放下水壶,因什么都看不到他这时候甚至有些手忙脚乱的,一时间竟不知要做什么,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回过神知道自己要去找烫伤的药。常台笙忍着痛镇定道:“没有什么大碍,药在你右边柜子的中间抽屉里,里边有个药盒,你拿给我。”
陈俨摸索着拿到药盒,忙走回常台笙面前,蹲下来打开药盒,摸着里头各种各样的药罐子问她:“是哪个?”
“往左边移一个。”常台笙感到伤处火辣辣的痛意传来,令人忍不住皱眉。
陈俨握过她的脚,手抖着打开盒子,蘸了药膏给她轻轻涂上。手指轻触到的范围有一大块,半个脚背几乎都被烫伤,素来镇定的陈俨这时候竟觉得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常台笙却从定无比,她低头捡起袜袋,将烫伤那只脚套起来,下了地道:“这会儿倒是不冷了。”
陈俨忙要上前扶她,常台笙却道:“没什么大碍,又不是不能走了。我还要看会儿书稿,你赶紧先洗完,留些温水给我洗个脸就好。”
她说着就握着书稿在褥子上坐了下来,低头翻阅。
脚背火辣辣的疼意丝毫不减,像是一团火在烧着。
屋外风声很大,陈俨出去后过了许久却还未回来。常台笙不免有些担心,小心翼翼地起了身,一瘸一拐走到门口,拉开门,这才看到默默蹲在漆黑走廊里的陈俨。
“你怎么了?”他是不知道冷么?
“我想弄死我自己。”闷闷的,带了点鼻音。
常台笙觉得好笑,不小心烫伤了她好像是什么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事,虽然这时候脚背的确疼得她直皱眉,但也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不该明知道他拎着水壶还提前将脚放进木盆,这不找烫么?他又看不见。
常台笙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后:“你将自己弄死了那我怎么办?何况这天气恐怕冻不死人,最多也只是将人冻坏罢了,难道你等着冻坏了让我照顾你么?脑子长到哪里去了?”
她说完就回了屋,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某人就灰溜溜地进来了。
最终他老老实实地帮常台笙洗漱完,确认她已经躺进了被窝里,这才熄了灯,自己在另一边躺下。
夜很长,常台笙闭着眼试图睡着,但疼得根本无法入睡,稍一动就压到伤处,是当真难受。时至半夜,常台笙轻叹口气,她以为陈俨睡了,遂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却没料忽然被他握住了手,只听得他低声问道:“果真睡不着么?”
他心疼又自责,故而也是一直睡不着。
“很疼么?”
“疼是疼,但还好。小时候调皮也被烫过,那还是夏天,腿上一大片水泡,很难好。”常台笙稍顿,“因为怕留疤,故而直到那个夏天结束,我没有碰过酱油,我母亲为此还表扬了我。”语调渐渐转为暖色的回忆气氛,也将这话题慢慢带开。
深夜里不急不忙的回忆,也让常台笙轻松了一些。
她极少在陈俨面前提起往事,就像陈俨也不会主动在她面前提往事一样。他们借由旁人之口去了解对方,但总有一日会以合适的方式坦诚地一起接受过去,无惧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后来常台笙说着说着就困了,也不知是何时睡去的。次日陈俨起了个早,在门房的帮忙下做好了早饭,等常台笙吃完,给她换好药,甚至背她上了马车,这才放心地放她走。
辰时一过,陈俨拎着书匣准备出门去书院,同门房说下午回来。
然而,一直到了晚上,陈俨都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公子莫怕!我来解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