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听陈俨说完这本书的来历,随手翻了几张,却说:“落款虽写着陈俨,但别人不会承认这是以你名义写的书,理由也很简单,这世上同名同姓者何其多,许你叫这个名字,就不许别人用么?”
陈俨回说:“但这是明摆着的伪作。”
“我知道。”常台笙将书册合上,“之前公案集子几乎无人写,自从你写了那册后,市面上一下子多出来不少,加上又是写着与你一样的名字,必然是伪作。只是这样的事防不胜防,且对方压根不会承认是伪作,只会说是家里养的某个塾师恰好叫这个名字,就算告官也只是徒劳而已。”
“就只能任由他们这样?”
“至少目前是这样。”常台笙吃完粥拿过帕子擦了擦嘴,起身道:“何止是伪作问题,还有盗刻翻印,有些书才刚摆上架子,过个十几日,南京、苏州就都有了,快得很。盗印很简单,有原本有刻工即可,成书的价格又比芥堂低了近一倍,但没法管。我曾告过一个南京书商,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能做的唯有控制芥堂成书的质量,可惜如今盗印的技术也越发精进了,南京好些书商家里养的刻工手艺都好得很,刷印前也会校勘,错字亦越发少。”
总之,盗印越发猖獗,而如今要给的润笔金却越提越高,很难做。
常台笙说完就穿好外袍,拿过桌上给常遇的信,道:“我出去了,你要一起么?”
“不了。”陈俨裹着毯子起身送她离开,常台笙赶紧将他推进屋:“外边还在下雪,别冻着。”说罢就转头匆匆忙忙走了。
陈俨听那脚步声渐渐消失,最终还是迈出门站到了走廊里,扑面而来的雪气让人彻底醒过神,倒是很舒服。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光着脚,只觉得这天气冷得让人缩肩,遂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打了个喷嚏之后打算进屋,忽听到开门的声音。
这府里只住了他和常台笙,连管事厨工都没有,难道是常台笙忘了东西折回来拿么?陈俨站在走廊里没有动,那脚步声渐近,他听出不是常台笙的脚步声。
对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走得更近,也没有出声,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身就走了。他才刚走了几步,陈俨立时追了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
但陈俨到底是眼盲之人,对方这时又走得飞快,很快就甩掉他消失在了巷子里。陈俨光着脚站在雪地里,回想起方才拍那人肩膀时的手感,宽厚,而且从肩膀的高度来看,应当是个与他差不多个子的男人。那衣料则像是上好杭缎,应当不是什么穷困潦倒的贼匪。
他擡手靠近鼻子闻了闻,除了清冽雪气,似乎还闻到隐隐的熏香味道。那气味很难得,对方应是富有考究之人。但到底是谁会到这里来?
陈俨亦是一片茫然,他不记得他在杭州有什么朋友,也不认为他在杭州有仇人。且此人行径实在古怪,哪有进了门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的?且更不像是走错门之类。
百思不得其解的陈俨因脚底实在太冷,关好大门就回了屋。
这宅子因过分的空旷有时候也很可怖,他并不信鬼神这些东西,何况空间的意义对于终日处于黑暗中的人而言并不是很重要,不过他还是察觉到了未知的恐惧。早知道……他应该跟着常台笙出门的。
陈俨越想越后悔,遂站起来穿了衣服袜袋,梳洗一番,将自己收拾好出去了。这雪天路上人少,积雪也积了半尺厚,这糟糕天气破坏人的判断力。他一边走一边问路,行至芥堂时鞋子都湿了。宋管事这时刚好从外边回来,瞧见他这个样子,惊道:“您这是?”
陈俨说来找常台笙,宋管事道:“东家去衙门了,说是昨日的案子有些事还不清楚,得去问问原告。这会儿到中午了都还未回,恐怕是在外头吃午饭了。您先进去里边烤烤火罢,鞋子都湿了。”
陈俨遂老老实实跟着宋管事进去了,忙碌热闹充斥着纸墨气的堂间似乎让他重新活了过来。历经了独守空宅和漫长雪路的孤清冷寂之后,他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宋管事为照顾他面子,还特意让他去常台笙书房烤火。可走到门口忽想起来门是锁着的,遂问他:“东家没给您书房钥匙么?”
“没有。”陈俨冻得脸色发白。
宋管事略感惊讶。他原本以为这都已经是夫妻了,东家好歹也会给个钥匙之类,结果……
看来入赘的果真就是,没地位啊。
“我不想待在这里。”陈俨这时候希望周围越热闹越好,芥堂后边这些屋子也都冷清得很。除了书版就是书,还有常台笙平日里搜聚起来的各式老家具。
他重新回了堂间,也不顾丢人,拖了张凳子在炭盆旁坐下烤火。这期间偶尔也会有人在校勘考证时问他一些问题,省得再去翻阅典籍。陈俨耐心地一一作答,倒是显得很亲善。
这时忽有一个小姑娘端了杯水给他,小声问他:“您就是……”
她话还没来得及问完,陈俨就打断了她:“谢谢,但我不接受陌生人的食物。”
那小姑娘被他噎了一下,将杯子拿回时,陈俨却忽然起了身,仔细地闻了一闻这窜入鼻腔的隐约气味。太像了……
“你是谁?”声音寡冷,透着些无人能敌的敏锐。
那小姑娘吓得往后退了一退,磕磕巴巴道:“我是……是芥堂新来的学徒。”
“芥堂为何会有女学徒?”刻工这行几乎都是男人在做,怎么会招小姑娘学徒?
“我……”
宋管事听到动静连忙赶了过来,忙解释道:“这姑娘与我们东家有些小交情,脱籍后一时没地方去,遂先在这里做做学徒,东家也是点了头的。”
陈俨却并没有因此对她放下戒备,反而问道:“你叫什么?住哪里?自己一个人住还是与人同住?”
宋管事见他这一连串问题怪吓人的,怕小姑娘招架不来,遂赶紧让小姑娘去忙,自己则拉着陈俨去了后院,解释道:“这姑娘原本是江南富庶人家的闺女,因家道中落流落风尘,本名唤作张怡青,前几日说是脱了乐籍,一时没去处,来找东家,东家就将她留下了。”
“常台笙为何会认得她?”
“听说以前在万花楼见过,东家虽算不上热心肠,但看她机灵做事也利索,堂间也都挺喜欢她的,故而就将她留下了。”
陈俨没有接着问下去。他料想张怡青应当外貌可人,故而讨得一片欢喜,宋管事此时恐怕也中了这**阵。
可她衣服上的诡秘熏香味道与早上闻到的那气味太像,何况一个刚脱乐籍的风尘女子,偏偏来学做刻工?实在是令人生疑。
宋管事见他一脸不愉快的样子,忙道:“到点该吃午饭了,您是打算在前边吃,还是?”
陈俨随口说了一声在前面吃,宋管事便往伙房去了。
他则还在闷头想事,埋着头就往前走,直到撞上了迎面走来的常台笙。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她,不论气味身高都太熟悉了,全然不需要犹豫。
常台笙从衙门里出来就直接赶回芥堂,听堂间的制版师傅说陈俨过来了,她遂步子也不停地往后院走,只见他低着头很是认真地在思考什么事,也没注意她走过来时的脚步声,遂面对面地故意与他撞上了。
常台笙道:“你撞到人就乱抱么?”
“当然不,我只抱你。”无比笃定的语气。
常台笙低头看了一眼他潮湿还未完全烘干的裤脚:“你不是不打算出门的么?怎么又出来了?陈大人觉得独守空宅很寂寞罢……”
“不,我觉得……”有点害怕几个字到底没说得出口,最后还是换成了“放你一个人在外边跑我太不放心了。”
常台笙无声大笑。
“听说你去衙门了,怎么样?”
“朱玉背后显然有人,我还未来得及见上他一面,衙门的人告诉我这案子移去苏州了。我很怀疑你那位做知府的学生是某个人的爪牙,要么就是年少天真,被人利用。”她说得很轻松,似乎因为下雪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不过看来今年的确是要去苏州过年了。”
陈俨自然没有异议,只要能同常台笙在一块儿,去哪儿对他来说都一样。
常台笙握住他的手取暖,站在走廊里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旁的事,陈俨却没忘方才那件事,问道:“那个叫张怡青的新学徒,是你才收的么?”
“是。”常台笙略不解,“怎么了?她得罪你了?”
“我建议你查一查她身边的人,可能会有新发现。”他没有提早上有陌生人私自开门进来的事,只是又补了一句:“说起来……家里面还是请个门房罢。”
“要顺便再请几个武功高强的护院么?”
陈俨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可以的话当然最好。”
“说罢,早上遇上了什么事让你突然怕成这样。”他这样子太反常了,落在常台笙眼里就是害怕。他眼盲之后对于未知的恐惧,只会更深。
“没有。”
常台笙轻擡擡眉。这时前堂忽有小厮急急忙忙跑了来,道:“东家,向景辉来闹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我就知道公公怎么都不忘要污蔑我,噢……撒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