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财神上门,故而城中铺子也大多选在这一日开门迎客。一大清早,爆竹声便响个不停。常台笙如往年一般亲自点了爆竹,噼里啪啦一阵响,身后是芥堂刻工版工们拍手声,寓意一年的好兆头。
发了开门红包,常台笙这才走回芥堂后院,穿过内廊时宋管事跟上来。常台笙问道,“那丫头有动作么,”
宋管事知她问的是张怡青,遂回道,“值了两次夜,都很规矩。”他还不忘给张姑娘说好话,“东家是否太多疑了,”
常台笙自然知道如今芥堂一众人都格外向着这个乖巧漂亮的姑娘,宋管事亦不例外。但她宁可相信陈俨敏锐的判断力。没有动作不代表她就不是旁人的眼线,但暂时没有揭穿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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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晚上她收拾行李准备回杭时,姑苏城的夜格外温柔,繁星满天,空气里竟有丝丝暖意,并不如之前那般冷,这美好夜晚竟也有些故意留人的意思。她收好包袱洗完澡,等头发干时心血来潮拿了剪子修了发尾,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任由夜风漫进来,闭上眼心中竟有片刻的通透,很舒畅。
陈俨恰好进来,问她在做什么,常台笙回:“等头发干。”她起身刚要将剪子收起来,陈俨却忽问:“难道你剪了头发?”
“恩,一年长了不少,发尾似乎有些枯了。”
陈俨忽俯身拾起地上一缕碎发:“我要留着。”
“又不是小孩子过百日的头发,有什么好留的。”常台笙不以为意地走到小案前将剪子收进妆奁,转头却见陈俨一本正经地将她的头发包进帕子里,收进袖袋。
她没有说话,分别在即,有太多话想讲,但说了怕舍不得走,且又会显得太郑重,好似不会再见。分明只是一两个月的别离,若轻松待之,会好过些。
她朝他走过去,擡起双手抱住他脖子,踮脚凑过去缓缓吻他,搭在他颈后的手则有意无意地去拽他蒙眼的缎带。她拆开了他的发,同时又逼迫他往后退,直至到门边,这才借他的力将门给关上,又一路吻回床榻。
陈俨伸手探入她乌黑的发丝中,尚有一些潮湿,可以嗅到淡淡馨香。他不急不慢地回应她的亲吻,于他而言,这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她的气味与她所带来的温柔触感,这些就是他所处世界里的全部。
姑苏城深夜里的钟鼓声响起,夹杂着宅子外边爆竹燃烧的声音,像是漠漠无奇的时光中点缀了一些形而上的喜气,转瞬即逝,渺小得可怜。
情/事毕,常台笙伏在床里侧安静地闭着眼,也只有与他在一起时,她才能如此放松。之前独眠的许多夜晚,她都心事重重,多梦易醒,如今却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安心。
陈俨伸手轻轻撩开覆在她背上的长发,微微发烫的指尖碰着她温热的皮肤,寻了一会儿,这才力道恰当地揉捏她的后颈。因长期的伏案劳作,她的脖颈略有些僵硬,平日里恐怕经常疼。常台笙没有睁眼,仍是趴着任由他揉捏,舒服地轻叹了一声。
半晌,她身体渐凉,陈俨停了手中动作,拖过团在里侧的被子,再将她翻过来,覆好被子后低头轻咬她凸出来的锁骨,瘦削的身体摸着令人心疼。常台笙却因他手掌的游移低低喘息一声,睁开眼握住他的手臂,又扣住他的下巴凑唇过去继续与之缠绵。
“我托苏晔查了上回的事,似与杨友心有些关系。”
常台笙停了动作,低头想了想,哑声回说:“我猜到了。”又说:“黄为安这一走,杨友心便称霸苏州书业,但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前阵子有风声说他在杭州士林挖人,恐是要插手杭州书业。但他若想针对我,又为何要绑你走?”
“也许只是吓唬人,就如之前的朱玉案,都有些戏弄的意味。”陈俨随口回她,手停在了她的腰间,却也不忘提醒:“听苏晔讲此人手段卑劣,下三滥的事亦做了不少。”
“我知道。”常台笙手绕过去抱着他,“他还有后台,据说比当朝尚书都厉害。”
比尚书厉害?陈俨心中大约有个模糊概念。难道是皇室宗亲?但宗亲大多外放偏远地方,苏杭一带更是没有皇家的人,杨友心是如何搭上的?看来可以查一查。
见陈俨未说话,常台笙便索性合上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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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常台笙就醒了。她从陈俨臂弯里起身,悄悄帮他掖好被子,自己则扯了条毯子捂在身前,小心翼翼爬到床边,光着脊背弯下腰捡落在地上的衣裳,背后却有一只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早晨初醒时的声音带了些特别的味道,陈俨开口道:“看着真是……太诱人了。”
常台笙闻言陡然回了头,却见一双眼睛正望着自己,眼眸之中似有隐约笑意。
陈俨索性坐了起来,微凉的唇瓣轻轻擦过她的蝴蝶骨,似羽毛般轻柔。
他撩开她长发,一路轻吻至腰窝,愣怔了许久的常台笙才陡然回过神,她刚要开口,他却又坐正,揽过她的头,封住了她的唇。亲吻爱人的间隙,他甚至侧过身伸手捞过一旁的裹胸,不急不忙地给她裹好。
“你……”常台笙此刻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她迫切地想要求证,可对方却微笑着伸指按住了她的唇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随后继续这温柔又缠绵的亲吻。直至他帮常台笙穿好所有衣裳,自己亦穿戴整齐,取过搁在案上的蒙眼缎带,低头看一眼,最终将缎带蒙上了眼睛。
常台笙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狂喜,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太好了!”
“不要学我的惯用语,你性子太稳,不适合说这个。”他声音倒是冷静非常,竟连一丝丝喜悦也没有。
常台笙松开他,见他冷静说道:“前两日也有过这样能看见的瞬间,但都极短暂,一闪而过的光明并非真正的光明。尽管我不知道这次能持续多久,但我愿意相信这是在好转。”
“那何必再蒙眼?”既然暂时看得见,难道不应该……好好看看么?
“也对。”陈俨忽地又拽下蒙眼缎带,捧住常台笙的头就低头亲了下去。睁着眼睛的深吻,似要将对方看进心里,末了收尾评价了一句:“很漂亮。”
“恩?”
他的指腹轻揉了揉她微肿的唇瓣,眼中有笑意:“唇很漂亮,脸色亦很漂亮。我爱你,常台笙。”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常台笙眼中竟忽涌出一丝潮润,视线模糊了一瞬,随即略略偏过头,笑了一下。
陈俨伸手轻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过来,略低头望着她的眼睛,语声沉静:“你这是在尴尬么?你喜欢我那么久,我自然应当说一句以表回赠。”
常台笙望着他,眼中竟当真涌出一滴泪。她已经十分克制,于是低头抿了下唇,回了一个笑容给对方。
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不过,就这样下去罢,很喜欢这样的你。
当真很喜欢,让人松一口气,似乎诸事一下子都要顺当起来了。
她就一直这样看着陈俨,陈俨亦趁这时候好好地将她的样子收进眼中。已许久许久未见到她的模样,这时候竟有些久别重逢的喜悦感。恩,太美妙了。
“看够了就收拾行李走罢,不必担心我。恩……我想想,等我从南京回来再给你惊喜罢。”
常台笙低头捂了一下唇,似乎是又克制了一下,转身去案边取了包袱,从里头摸出一只锦袋来,递给他。
陈俨未拆,摸了一下,道:“我猜应当是……印章?”
“你不能假装惊喜么?”本来想当成暂别礼物给的,结果却是这般效果……
“哦,不能。因为你之前允诺过说年后要刻一枚印章给我,而你是个守信的人,所以——”他捏着那锦袋,“这也叫做惊喜?惊喜应当是毫无预兆的情况下……”
常台笙伸手制止了他的长篇大论,指尖按在他唇间:“闭嘴。”
就这么静静待了一刻,某人老实地将锦袋收进袖中:“知道了,我会好好使用,带着常台笙标签的印章行走于世的。”他指指唇角:“你不打算再盖个印么?”
常台笙佯作无奈地踮脚凑上去又亲了他一下:“好了,我吃个饭与常遇和祖父道个别就走了。你要陪我一道去么?”
“当然,陈夫人。”
常台笙转过了身,某人则很是自觉地提过她的包袱,同她一道出了门。
大清早,走廊里幽静无人,有微光从东边走廊照进来,将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身上亦能感受到微弱暖意,常台笙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心中竟觉十分舒畅。
她去伙房匆匆吃过早饭,正要去找常遇时,却见小丫头低头一边揉眼睛一边跟着苏晔往这边走。小丫头打着哈欠嘀咕道:“姑姑今日要……走的,我……啊……”又打个哈欠,接着道:“要去送姑姑,苏叔叔你说姑姑起了么……”
“起了。”苏晔停住步子,微笑着看了看朝这边走过来的常台笙与陈俨。常遇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恐怕连脸都未洗,擡头一脸茫然地看看姑姑与姑父,好像还没能回过神来。
常台笙快步走过去,伸手揉揉她脑袋,道:“若还困就去睡罢。”
“不,我要跟姑姑去曾祖父那里。”小丫头又揉揉眼睛,吸了吸鼻子,好像清醒了一些,随后跟着常台笙往常老太爷房里去。
常老太爷亦是刚起,乐呵呵地望着常台笙与常遇。常台笙道:“我要回杭州了,天暖和一些我会再来。”
“好,好!”常老太爷只看着她笑,常台笙心中却涌起一些酸涩的滋味。快好了,一切都快好了。这个寒冷的冬天,似乎终于快走到了尽头。
屋外苏晔轻轻叩门催促了一下,提醒她再不走就要错过早上的客船了。
常台笙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出了门,拎过陈俨手里的包袱,往大门口去。
她上马车前,转身面对着陈俨,踮起了脚尖。那边常遇则很是自觉地擡手捂住了眼睛,苏晔亦是微微侧过了身。
常台笙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打算告诉苏晔你这会儿看得到的事么?”方才他一路走来,竟还似看不见时一样,谨慎怕撞到东西,旁人眼里他似乎还是那个眼盲之人。
陈俨低声回道:“我会找时机与苏晔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何况你不认为这样更能蒙蔽敌人么?噢,真想看看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常台笙见他自有主张,此时也不方便再多问,遂只回了一句“一切小心”就转身上了马车。
这时,陈俨站在门口将憋了许久的一句话说出了口:“你制造惊喜的手段还有待提高,这是事实,你不能否认。”
常台笙看一眼他略得意的神色,低头笑了一下,放下了帘子。那熟悉却又久违的傲慢与光亮似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真是令人欣慰。
马车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里。
苏晔看一眼旁边站着的陈俨,再看向他的脸,道:“你今日……没有蒙眼睛?”
陈俨唇角弯起,自袖袋里摸出一根缎带,转眼就蒙上了:“哦的确是忘了。”
这一局,就陪他们玩到底罢。
他转过身熟练地系好缎带,往里走时,清冽日光铺满他的肩背——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用了倒序……(其实我很久不用倒叙了手法很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