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在芥堂待了一会儿,遂立即去了澜溪边的藏书楼。看门小厮连忙迎了出来,常台笙问是否有何异常,小厮随即回说没有。常台笙进去仔细查看了一番,的确如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藏书楼后边的房子工事还未完,等过了正月十五,就要重新开工,待这边全部完工,芥堂就可以搬过来一部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全都挤在一块做事,天天抱怨地方不够。
今日无甚要事,她遂沿着书架走到最后边,中午的阳光照进来,地上光影分明,室内安安静静,似有灰尘在空中浮动,她驻足,这一室书香令人想起旧事,也让人微微觉得有些燥热。这都初五了,不知陈俨有没有随同苏晔一道去了南京,更不知他的眼睛恢复得如何了。
她在藏书楼里待了不少时候,重新走回门房时,另一个小厮道:“东家,这几日楼里虽没什么异常,但总有个人到这附近来。”
“什么模样?”
“约莫四十几岁的一个妇人,穿着寻常人家的衣裳,问她来做什么她也不说。”
“何时来何时走?”
小厮想想:“通常下午过来,到日头快落下去的时候就走了。”
“知道了。”常台笙拖了张椅子坐下来,端过一盏茶,就坐在门房等着。这会儿正午已过,天气又好,指不定会遇见。根绝小厮的描述,她心中有了个大概的推断,但并不十分确定。
没过一会儿,小厮忽进来同常台笙道:“来了来了,又来了。”
常台笙走到小窗子前,推开一些,恰好能看到来人,竟当真是程夫人。
这一带多为外宅别院,故而幽静。不远处便是一片林子,这时节虽算不得蓊郁,但到底还算是个充满生机的悠闲地方。程夫人在阳光下站了会儿,继而又转过身,在四周闲逛了逛。
上了年纪的妇人,身姿依然如当年,闲逛的姿态也让人觉着她此行根本没有目的性可言。常台笙站在窗前微微眯眼,这程夫人还当真让她有一些,看不明白。
想程夫人当初那么希望能保住程家这外宅,也许是因为曾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为美妙的时光,故而如今前来怀念一番?她竟这么闲么?
常台笙出了门,朝程夫人那边走过去。她脚步很轻,待程夫人发觉时,她已走到其身后。程夫人蓦地回头,却也没有表露惊讶与局促,只转过身来,道了一声:“新年好。”
“扰了程夫人的悠闲清净还请见谅,不过今日如何会到这儿来?”常台笙语气客套,脸上神情亦是淡淡的。
“无甚事做,过来转转。”程夫人四下看看,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慨然,“这地方原先还是我选的,因为清净,想着将来养老也不错,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就全没了。不过你将这里改成藏书楼倒也好,看别的人住在这里,我会嫉妒的。”
“夫人心态似乎比先前好多了。”常台笙注意了一下她的气色,的确红润了不少,有什么大难题解决了?
“是。”程夫人侧过头来看着她,接着道:“暂时没什么烦心事,自然会好。”
没有烦心事?程康的问题难道解决了,还是索性放弃了这个儿子?常台笙没有再问,只淡笑了一下:“若有空过府来喝杯茶罢,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程夫人点点头。
常台笙此时早已饿过了头,袖袋里只有发剩下的一些喜糖,往嘴里塞了一颗,满口腔的甜腻味道蔓延开来,甚至浸到心里。门房小厮见她要走了,遂将小棕牵过来,常台笙接过缰绳又叮嘱了几句,随后就上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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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芥堂时,蒋园秀的管事恰好将书稿送来。常台笙让管事带了些喜糖走,接了书稿便在堂间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翻读。
因还在年中,许多刻工早上过来一趟下午就回去了,堂间比往常要冷清一些。常台笙正专注翻阅时,忽有一盏茶端到了手边。常台笙蓦擡头,恰对上张怡青的笑脸。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以为回到了第一次在万花楼见到她的情形,局促又小心翼翼,仿佛怕招待不好客人。
常台笙低下头又翻了一页书稿,问道:“不打算寻一寻你父母姊妹么?”听说原先也是大户人家,不幸落难至此,与父母姊妹失散了。
张怡青摇摇头,声音小小的:“太难了,我又没什么本事……”
常台笙擡头:“进了芥堂便都是自家人,你若能说一说难处,我兴许也能帮得上。”
“不不不——”张怡青忙摆手,略不好意思道:“您肯收留我在这里做学徒对我就已是大恩了。”
“这便是大恩了么?”常台笙低头又翻了一页书稿,“比起替你赎身的那位,我留你在这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她说着竟擡头对张怡青淡淡一笑:“所以你不必觉得有负担,自在就好,你平日里太小心翼翼了,芥堂其实没有那么多规矩。”
说罢她端过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竟连蒋园秀的书稿也未收,就起了身:“太阳快落山了,我有些倦便先回去。等过会儿宋管事来了,你让他将这书稿收了,顺便转告他,明早我不过来。”
张怡青转头瞥一眼那书稿,忙点点头,目送常台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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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台笙在通济街某间馆子买了些吃食,将食盒带回了陈宅。门房将小棕牵到后院去喂草料,常台笙则独自回了屋。屋子里似乎还有陈俨的味道,蔺草席上的铺着的被褥乱七八糟的,桌上书稿和他用来打发时间的木格子小纸片也还在,甚至还有一杯离开前未喝完的水放在一旁。
常台笙关上门,露了门缝透透气,拖过软垫坐下来,打开街上买的吃食,低头吃起来。
大概是饿极了,她胃口亦很好,埋头吃了一大半,心满意足地叹口气,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才有一些人烟气。想陈俨当初独自住在这里时,埋头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忍受漫长的寂寞与黑暗,所以才会深更半夜上街去找尚开着的点心铺子,路过芥堂时还会给她送一些。
若那时对他的态度和善些就好了,常台笙又往嘴里塞了一只甜腻腻的点心,因有些噎人她下意识地就端过他喝剩下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咽下去才反应过来手中这杯冰冷的水已搁了十几天。
常台笙握着那杯子忽然笑起来,但那笑意却又渐渐淡去。
其实她之前何尝不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遇到事也没什么人好说,而当下这情形,有点被打回原形的错觉。若他在就好了——想着想着心头便漫上一丝酸涩。
这时小白忽从门缝里挤进来,摇着尾巴到她身旁蹲下来,擡头蹭蹭她的裤腿。
常台笙顿时释然,将小白抱了起来。不,不一样,没有被打回原形,这只调皮有心机的猫还在提醒她发生过的那些事。如此一想,她埋头将晚饭吃完,给小白洗了澡,随后又起身去门房要了一些热水:“顺道再去烧一些洗漱水罢。”
她今日有些困,因此打算早些睡。
握着水杯从门房走回来,等热水送过来时她伏在桌上差点睡着。
门房敲响了门,常台笙坐正了应道:“进来。”
没料门房却打开一点门,同她道:“有位商大夫过来了,您看……”
常台笙陡蹙了一下眉,立即擡头同门房道:“你去隔壁待着。”
“哎?”
“领他进来后你去隔壁屋子待着,或者门口也行……”常台笙虽觉得自己这样疑心商煜有些过分,但她还是叮嘱了门房:“若是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你就过来敲门,明白么?”
门房一愣,却立即点点头,去前边领商煜进来。
这走廊里只寥寥亮了几盏灯笼,屋子更是只亮了一间,看着有些萧索。商煜提着药箱进了屋,常台笙起身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过来给我拜年么?”
商煜脸上神情亦是极淡,他拖了软垫坐下来。
他搁下药箱,瞥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道:“刚赴宴回来,顺道路过就来了。”
“赴宴还带着药箱么?”
“金家长孙的百日宴,当日生下来就不大好,给他瞧过病,今日赴宴顺便看看如何了。”
常台笙点点头。她能闻到商煜身上的酒气,故而也更戒备。
商煜低头打开药箱,取出一只药瓶:“安神的。”
常台笙虽是接过来,却说:“我可能用不着吃这个了,如今睡得挺好。”
“是么?”商煜看着她的眼睛,“因有人作陪么?”
“不全是。”常台笙将药瓶放回了矮桌上,随即就岔开了话题:“我今日在澜溪附近遇见了程夫人,她看起来似乎很是悠闲,难道如今不在你那儿做事了?”
“因还在年中,这阵子活少,可能略闲一些。”
常台笙点点头,心中却有几分思量,她问:“程康呢?如今不给她添麻烦了么?”
商煜回:“程康已不在杭州了,听说是跟了什么人去别的地方做学徒,至于去哪里,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孩子似乎已经戒赌了,也费了好一番周折。”
“好事。”前提是若当真如他所言。
常台笙这会儿隐隐有些头昏,便下意识地擡手揉了揉太阳穴。
商煜见状,问道:“又头痛了么?”
“可能是白天吹了些风,应没什么大碍。”常台笙说完又端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希望能稍稍缓解。可也不知为何她这会儿头晕得厉害,脑袋有些不堪重负,只想着睡觉。她擡手撑着额头,又觉着有些烫,遂道:“我还有稿子要看,若没什么要紧事……”
这话语里有明显的送客意味,可商煜却未听出来似的,反倒是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我看看。”
常台笙不落痕迹地蹙了下眉,商煜却很是坦荡地搭住她的脉,神情还是老样子。
摸了会儿脉象,常台笙大约觉得气氛沉闷,遂强打起精神问道:“有次我在通济巷碰见程夫人,她如今似乎是住在巷子最尽头的那间屋子。可她如今一无所有怎么可能买得起那边的房子,你知道那屋子是谁的么?”
她在试探商煜的反应,可商煜却漫不经心地回:“谁知道呢?”
他说着让常台笙换一只手给他,常台笙将他的反应收在眼中,将另一只手伸了过去。头脑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常台笙只感觉到他凉凉的指腹按着自己的手腕,脑袋却越发沉。
“今日的晚饭很好吃么?”商煜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盒,淡淡道:“吃得很干净呢。”
常台笙陡然猜到了什么,满脑子都是通济街那间饭馆。她在堂间等伙计将食盒送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何况现在她根本没有那个脑力去思考。
脑袋昏沉至极,意识已快要被逼入绝境。
商煜忽然松开她手腕,上身前倾伸手揽住她的后背:“如此不舒服么?”
常台笙视线已模糊,最后却只看到了他一脸关切的神情,她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桌上那只陈俨的杯子,身子被他揽着向后倾时,忽然松了手。
“啪——”
瓷杯落地,角落里酣睡的小白忽尖利地喊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