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渐长了,至酉时天际仍有余晖。常台笙陪谢氏吃过晚饭,刚回到府里,打算看会儿书稿。因饮了些薄酒的缘故,她竟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但以她的酒量,三两杯酒不至于此。
坐着翻了几页书稿,实在是有些头晕,她便从蔺草席上起了身,移开门,坐在门口吹会儿晚风。春日傍晚的风仍有凉意,让人脑子稍稍清醒一些。
谢氏在旁边屋子里听到她这边开门的声音,犹豫片刻,开了门走出来,在常台笙身边席地坐下,道:“风寒初愈,不该这般吹风的。”
常台笙擡手指指太阳穴,声音哑淡:“有些晕。”
话音刚落,她的手忽有些不受控,赶紧收回来握紧,但却都落在了谢氏眼中。谢氏听陈懋说过,常家有怪病,自常台笙祖父辈到她父亲,甚至是兄长,都无一能幸免。活在这不知是否会病发且不知何时会病发的阴影之下,的确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何况这孩子心思重,有疑心病也在所难免。谢氏未开口,只伸手过去握了握她左手,看着面前被渐黯天光笼罩的庭院,轻舒一口气道:“这时节京城花房应是另一派景象了,若时间合适,事情也安排妥当了,随我入京看看可好?”
常台笙笑容淡淡:“很想去,但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好。不过,快了。”她声音轻轻缓缓,自有一番笃定。
天际已成绛色,常台笙吹够了晚风,刚要站起来,却听得门房喊道:“东家,东家,那只狗又来了!”
常台笙略错愕,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那只胡麻色猎犬已跑了进来,冲到她面前,目光里似有企盼又有刻意忍住的痛苦,还有一丝丝的焦急意味。常台笙望着它带着倦乏的眼睛,陡然蹙了眉,刚要转头同谢氏说话,谢氏却已站了起来。
谢氏起身进屋取了斗篷,递给常台笙,道:“它这个模样,似乎是想带人去什么地方,赶紧穿上,免得晚上被冻着。”常台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接过斗篷穿上,那边谢氏已是匆忙去喊了车夫,随后与常台笙一道上了车,嘱咐车夫跟着这只狗走。
一路落日余晖,胡麻色猎犬跑得飞快,马车就跟在它后头。跑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就要出城,车夫忙转头同后面车子里的常台笙喊道:“东家,已是要出城了,还要跟着吗?”天色已晚,跟着一只疯狗跑出城似乎有些危险,车夫跟着常台笙做事久了,竟也察觉到最近有些阴谋遍布的意味,故而下意识地谨慎起来。
“跟着。”帘子后清清稳稳一句回答,似乎并不惧怕这些。
但车子随这只狗出了城,路却越走越偏,穿过萧瑟的林子,传来怪鸱叫声,竟令人不寒而栗。
谢氏这时挑开车窗帘子往外瞥了瞥,神色却镇定如常。她看了会儿,重新压好帘子,随后动作不急不忙地点起车厢里的灯,从藤条筐里取了一册书慢条斯理地翻着。她与常台笙道:“再往前应当是坟地,不知你怕不怕。”她之前从京城来杭,进城前便路过这里。当时下着雨,这地方便格外阴森冷寂,她当时就对这林子中的大片坟地印象十分深刻。
“不怕。”常台笙从从容容说着,全然没有半点惧意。
想想先前程康的尸体被发现也是靠的这只猎犬,看今日这情形,难道是又发现一具尸体?会是谁?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只听得一声马嘶,车夫已是勒住缰绳将车停住了。他看看眼前景象,犹犹豫豫转过头同帘子后的常台笙道:“东家,到了。可这地方是坟地,您还要下来么?”
他话音刚落,常台笙已是撩开了帘子,目光扫过眼前大片坟地,眉头皱也未皱眉,连脚凳也不要,直接就下去了。
谢氏跟着她下了车,只见那只猎犬飞奔至一处坟头,胡麻色身影在这夜色里看着并不显眼。它奔过去便伸爪奋力扒拉那坟头,常台笙遥遥看着,以为它是打算将那坟头刨开,便加快步子走了过去。但她刚走到那狗身边,那狗擡首看看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无力。那爪子已渐渐停了动作,无力的划拉像是最后的无奈挣扎,而它的后腿,亦是屈跪在地,整具身体趴在坟头,呜咽声无力却又有些凄绝。
初时常台笙还以为它是难过至此,可谢氏走过来看了看却道:“它快死了。”谢氏说着蹲下来,看看它的眼睛,又擡手轻顺过他的脊背:“大约是有人给它下了药,能拼着最后一口气跑到这地方已是很不容易了。”
她说着看一眼坟头,又对那狗道:“睡罢。”
低咽声渐渐小下去,琥珀色的眸子渐渐失了光彩,沉沉眼皮最终耷拉下来,合上了。
常台笙见状竟有些许难过。谢氏则起了身,看一眼面前这无碑无供祭的坟,直截了当同常台笙道:“报官罢。”
这地方应是乱葬岗,许多都是没有墓碑的,就算有标记,也不过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寥寥写了几字。
漆黑夜幕中唯有一轮明月,四周这些大大小小的坟头在历历月光下便显得格外瘆人,甚至有白骨j□j在泥土之外,极其阴森。常台笙下意识地裹紧身上斗篷,转过身同朝这边走来的车夫嘱咐道:“你现下去衙门一趟,我们在这里等着。”
可车夫却道:“去一趟衙门来回都要两个多时辰,这会儿已入夜,太晚了恐怕会……”
他话还未说完,忽感受到背后有人,车夫惊得大气都不敢出,瞪大了眼睛望着常台笙。常台笙却是一脸平静,看向来者道:“那就麻烦你们跑一趟了。”
来者是先前苏晔与陈俨安排的人,这阵子一直暗中跟着常台笙,平常几乎不会出现,也不易被察觉。但今日在这无甚人烟的乱葬岗里,情况实在特殊,遂在不远处停了马,径直往这边来了。
常台笙吩咐完,其中一人立即策马走了,常台笙则与谢氏一道回马车上候着。是夜万籁阒寂,车厢里翻动书页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常台笙看着看着无甚心思,闭眼思索起近来这些事。
商煜的确是可疑的,但她实在想不明白商煜为何要这样做。旁边谢氏见她眉头深锁,从藤条箱里取了点心盒递过去:“若困了不如吃些东西。”
常台笙睁开眼接过来,低头吃了一块,心平气和地慢慢回忆起一些细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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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商煜是前年夏末时节,那时候因头痛频发,杭州城的大夫都瞧遍,药吃了许多但收效甚微。行内有个书商知她为此而苦恼,有一回遂介绍了个大夫给她认识。
这大夫便是商煜。据说他那时刚从北方过来,在杭州开医馆也没多久,还不是很有名气,但师出名医,年纪轻轻医术便十分高明。
常台笙并不抗拒见大夫,故而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去了,没料几剂药下去,她的头痛竟一下子缓解了许多,也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那时的商煜话很少交际也少,每日除了待在医馆、偶尔出诊外,其他活动几乎没有。他在杭州城似乎没什么朋友,也懒得去结交,倒是偶尔会给常台笙送一些滋补养身的膏子。常台笙是个无功不受禄的人,既然对方送了东西,礼节上也会回赠。
一来二去,便成了所谓的朋友。
对于常台笙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关系,商煜不过是她众多“友人”中的一个,何况两人之间往来还不算密切。
但时间久了,常台笙也隐约能察觉到一些异常。商煜表现出来的虽然是温文尔雅乐善好施的医者形象,但他骨子里似乎有股子不平阴郁之气。
每个人都有秘密与过去,常台笙自己亦是这样,所以她对商煜这样的状态很是理解,并不会特意去探究什么。可没有想到,那样的一个人,如今竟是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阴郁狠戾,甚至有些可怕。
常台笙不由想到商煜与陈俨第一回见面。她那时在陈俨那里抄书稿,深更半夜商煜突然到访,给的理由是去芥堂送药没见到她的人,而宋管事说她去了陈宅抄书稿,他就直接过来了。
那日他对陈俨的态度有些微妙,但常台笙并没有在意。而她之后随口问过宋管事,宋管事却说那日晚上根本没有见过商煜。商煜在“为何到陈宅”这件事上,说了谎。因没有具体实际的利益冲突与纠缠,常台笙对此完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作不知道。
而之后,她在陈宅抄写书稿的最后一日晚上,打算离开时,商煜恰巧又路过陈宅,说是出诊归来,路过此地就捎带她一段。之后在马车里说的那些话,如今想来也足以令人细究。
也正是从他口中,常台笙得知陈俨与江南富商苏晔之间似乎有些牵扯,知道这宅子亦是苏晔所赠。他当时甚至说,陈俨家境好,生得又极聪明,要什么便有什么,很是值得世人羡慕。还问了常台笙是否会觉得陈俨命好。
言语之中,似乎隐隐透着不平与嫉妒。
如今想来,这些话并不像是随口说说的。按说陈俨与苏晔的关系并没有到人尽皆知的程度,赠送宅子这等事更是隐秘,而商煜竟全部知道。也许在与陈俨的第一次见面之前,他便已有了调查,而他之所以调查陈俨,或许……与程夫人有关?
那时他便知道程夫人与陈俨之间的关系吗?常台笙的思路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陡然又想起常遇执意要去给陈俨送羊肉汤那晚。
因陈俨感了风寒,额头烫得吓人,故而带他去了商煜医馆。而那次诊脉,商煜瞥见他手心旧伤疤,故而问他是否怕黑,却被陈俨一句“大夫问诊还问喜恶么”给冷冰冰地驳了回去。可随后商煜又问他幼年时是否被关起来过,虽然只是不轻不重一句,却似乎别有意味。
后来抓药结账时,他又轻描淡写地以他的理解向常台笙解释为何陈俨手心里会有陈年疤痕,说是因为孩子被关在家里,饿极了便持钝器砸门,故而导致手心受伤。他说话间竟有淡笑,而那笑容间,竟是有些莫名的了然。
常台笙越往下想越头痛,当时竟错漏那么多细节,还觉着没什么,她到底是有多粗心。
而她那时也随口问了他一句“为何要饿孩子?”
他回说,可能是家里穷到无粮,又可能只是父母纯粹想要饿死这个孩子。
常台笙至今还记得商煜最末说的那一句——
“不被欢迎的降生,多数都是悲惨收尾。”
那时尚且不懂商煜为何会因陈俨说这样的话,而后来她知道了陈俨身世,得知陈俨自小被抛弃,程夫人甚至想让他就那样在世上消失,才懂得这所谓的“不被欢迎的降生”是如何一回事。
幸亏,陈俨被山长所救,后来又遇到陈懋,顺利被收养。之后的二十几年人生,虽然算不得完全心无芥蒂,但好在养父母对他几乎视如己出,也算是幸事。
想至此,常台笙基本可以料定,早在她认识陈俨之前,商煜就知道了有关陈俨的一些事,且还了解得很详细。至于他探究陈俨的动机,则是与程夫人有干系。以及他后来向程夫人伸出援手,也绝非是因为他天性乐善好施。
想想在官衙那天,商煜同程夫人一道办完认领尸体的手续出来,猎犬朝他们狂吠不止,程夫人那张皇失措寻求帮助的样子,以及商煜沉定一副深知内情却冷冰冰看着的姿态——更让常台笙觉得这是商煜预谋已久的报复。
报复——
他又为何要报复?又为何会在谈及陈俨时会流露出那样的情绪?
常台笙头疼得难受。
旁边谢氏拿过毯子给她盖在膝上,浅声劝道:“睡会儿罢,我看着。”
常台笙道了谢,打住纷繁思绪靠着车窗闭眼睡一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嘈杂之声,这沉寂多时的林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常台笙睁开眼,撩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看,再看身边,谢氏在她睡着时已下去了,这会儿正与差役说话。
她连忙也下了车走过去,官差看她一眼,道:“常堂主近来总与这些案子总是牵扯不清,不怕惹事上身么?”
常台笙认出他便是上回那官差,故回道:“应不会再有了,那只狗……”她转头朝坟墓那边看了看:“已经死了。”
无碑坟那边已是聚了好些衙差,合力将其中埋的棺材挖了上来。因是新埋的,且似乎又与上起程康案有所关联,加上是常台笙及尚书夫人报的案,衙门也没有怠慢。
一行人过去时,棺材还未打开。常台笙站在一旁,瞥见棺材旁那只猎犬的尸身,不落痕迹地轻叹了一声。
动物有情义如此,令人扼腕。
仵作已准备好,同两边官差示意过,合力启开了被钉死的棺。棺材被打开的那一瞬,臭味扑鼻而来,几个官差将尸身擡出来,另有人帮仵作举着火把照着。那尸身面目尚可辨认,身上伤痕累累,血迹犹在。看起来生前应受了许多折磨,死得并不痛快。
仵作一边验尸一边记录着,末了起身同官差道:“应是前几日才死,时间并不久,但从伤口来看,大概被折磨了半个多月至一个月。年纪大概五十左右,看起来有些像北方人。”
常台笙轻掩口鼻,正要问官差城中最近是否有人失踪,那边谢氏看着已是说出一个名字来:“商墨。”
常台笙之前虽有怀疑,但也不敢如此笃定。但谢氏这语气……
谢氏从容回道:“我许久之前见过他一面,不会错。”医术高明到堪称国手,请他进太医院却被拒绝,孤傲得像个怪物。那一年进京给皇后诊病,贤妃恰好在场。当时贤妃身体尚且康健,看起来无甚异常,可商墨只望诊便推断出她的病症,末了竟不怕死地给出了贤妃的死期。
一日不差,极其神通,令人咋舌。
医术高明至此,没料如今竟是落到这地步。
官差也是略闻商墨大名,心下更是重视起来。一代国手死于非命,这案子可要好好琢磨琢磨。
他暗暗思忖了会儿,心想这案子及之前的程康案都与这条狗有关,那这只狗必定是线索。而前些日子,这狗朝程夫人狂吠不止甚至扑上去撕咬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故而他觉得也许这些案子都与程夫人有干系。
此时已很晚,官差遂让常台笙与谢氏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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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折回城内再回到家,子时已过,走廊里静得可怕。
常台笙根本无睡意,谢氏遂抱着铺盖枕头打开纸门进到她房里,从层叠被褥后露出个头来,同她道:“我今晚睡在这屋里罢。”
常台笙点点头,忙上去将被褥接过来,帮忙铺好。
洗漱完毕,屋外打更声响起,常台笙陡然闻得屋外响起敲门声。这时连门房都已睡下,竟有人来?!
谢氏亦一脸错愕,忙起身披起外袍,伸手制止了要出门的常台笙:“你别动,我去看看。”
谢氏胆子很大,穿好外袍鞋子就出去了。只亮了几盏灯笼的走廊里格外清寂,谢氏挺直了身板往大门口走,喊醒了打瞌睡的门房,这才打开门,见到了站在门外的商煜。
商煜一身缁衣,身形看起来十分清瘦,一脸沉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讲。
谢氏擡首看看,敏锐地嗅到了酒气。她陡蹙眉,面色寡淡声音凉凉:“商大夫应是走错地方了,请回罢。”她说完就要关门,没料商煜却挡了一下,眸色凉淡地看了谢氏一眼,仍旧没说话。
这时候睡眼惺忪的门房彻底醒过神,忙上前按住门板,帮腔道:“如此晚了,商大夫定是喝醉了走错门,赶紧回去罢。”
可商煜力气却大得出奇,甚至一只脚已迈了进来,这下又不能硬将门关上,门房就在那儿好言劝着。
就在这时,常台笙已从后边走了过来,最终在门口止住步子,示意门房让开,又暗示谢氏没关系,随后才擡首看看商煜,神情非常漠淡:“这么晚了,有事么?”
一个在门内,另一个则在门外。商煜如往常一般递了一只药瓶过去,常台笙却未伸手接过来,说的是:“不用了,我身体很好。”
“很好么……”声音有些哑,很低,又有些复杂情绪交织。
常台笙回了一遍:“对,很好。”
商煜的目光移到她手上,再慢慢移回她的脸,望着她眼眸,半晌低哑说道:“手不抖么……”
常台笙如被戳中一般脸色略变了变,但她仍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回道:“那是疑心病,而已。”
商煜唇角竟微微下压,看向常台笙的目光里竟有一丝迷惘。那之前他十分了解的常台笙,似乎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个坚定又毫无畏惧的女人。也不过只短短几月时间,就如此翻天覆地,因为……陈俨的出现吗?
他手一松,那药瓶子掉在了地上,立即碎了。小药丸滚了一地,锋利瓷片在月光下竟略略反光,看着凄冷。
常台笙知他喝了酒,也不想过问太多有关案子的事,故而道:“若无其他事,就请先回罢,我累了。”
她说完便要关门,商煜却出其不意伸手握住门板,最后看向她的目光里是难以捉摸的意味,可那眸光却渐渐黯了。他不急不忙问的是:“你怕那个人吗?”
常台笙全然不知他说的是谁。当下与她为敌的人,也许……杨友心?段书意?
可她还未来得及回问,商煜却自己松开手,握住外边门环,将门帮她关上了。常台笙一愣,面前却是已合上的门。隔着这扇门,那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了巷子里。
低头看脚底,地上仍旧有碎片有黑漆漆的药丸,再转过身,面对的则是谢氏一脸关切的温暖神情。
“快回去睡觉罢,当真不早了。”聪明如谢氏,怎可能看不出商煜对常台笙的那些心思,但这些心思都太晚了,且对于如今的常台笙来说,恐怕只是负担。男女之事便是如此,一厢情愿成不了事。且人心狭隘,以为自己付出许多却不得回报,有些便会将喜爱转为憎恶或其他会伤及对方的情绪。
商煜大概就是这样。
但她想的,到底是——太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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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忙时节,衙门却闲得发慌。商墨的案子报上去,官差接连几日便一直在查此事。按时间推算,商墨应是在程康死后再遇害,而他身上的伤却有好一阵子了。
传闻说这位神医先前一直四处云游,最近一个月才到了杭州,故而有可能是刚到杭州就被人抓了起来。
商墨是北方人,几乎没什么朋友,到了南方更是无亲无故的。若不是那条狗发现,恐怕就算死在这里几年,也无人知道。
但很快,官差便得知杭州城的商煜大夫便是商墨的关门弟子。
按照常理,师傅到杭州,必定是要与徒弟一聚的,故而官差便传讯了商煜,问他最近何时何地见过其恩师。
商煜的回应简洁明了,说没有见过,又说,家师四方云游惯了,想到哪里便走到哪里,从来不会与任何人打招呼。故而即便师徒在同一城但未见面,也并没有什么奇怪。
他说得并无多少破绽,加上商煜在杭州城的口碑极好,传至坊间,也无人愿意相信这样一位乐善好施的大夫与这等谋害人命的事有干系。
衙门于是只好让商煜回去,随后又喊了程夫人来。程夫人这时已是神智有些不清醒,到了衙门也是迷迷糊糊的,知府问话,也大多答非所问。
知府问得有些烦了,其中一官差却上前说有事要禀。
那官差一直惦记着上次猎犬咬程夫人一事,遂将此事告诉了知府。
知府遂问程夫人:“那狗一直是死者养的,知道吗?”
程夫人有些害怕地摇摇头。
“上回凶案现场便是那狗发觉的,这回又是这狗找到的坟地。且你上回到衙门来,还被那狗给咬了,这是有人证的。”知府顿了顿,又接着道:“这两件案子绝非是巧合,且都与你有干系。本官如今倒是有些怀疑,程康之死是否也与你有干系了。被这儿子拖累得身心俱疲,想杀了他一了百了,可是如此?”
程夫人听完慌忙摇头否认:“不是这样,不是的……”
知府竟是冷笑一声:“听闻你先前也养过一个儿子,为了将来好改嫁,竟故意抛下了那孩子,可有这事?”
这些事虽是市井流言,但知情者都说是从程康那里听来的。程康不止一次跟人说他有兄长,且那兄长还被母亲给抛弃了,但大家都一笑了之,都没将这回事当真。
如今知府将这般流言搁到公堂上来说,竟吓得程夫人一头冷汗,颇有些惊慌失措的模样,连否认也显得局促不安起来。
知府见她如此反应,心里顿时有底多了,又说:“这般冷清冷血之辈,会杀人也不是不可能。来人——”知府见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遂喊官差将她押下去待审,随后又遣人去她住处搜罗物证。
官府一旦认定某人有罪,那便很难再翻案出来。官差们迅速去了程夫人在通济巷的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后,收获颇丰。刀具绳索以及毒药,竟一应俱全。拿给仵作查验过后,仵作认为这些的确是凶器,但她一介妇人,能杀掉两个男人并非易事,从常理上有些说不通,故而应有同党。但不论如何,程夫人是没法脱去与此案的干系了。
知府耗了整整一个下午,问其行凶目的、如何行凶,又有哪些同伙、哪些知情不报者等等……可程夫人一直矢口否认,话也不成句,师爷在一旁急死,这样子的口供要如何写?
师爷好不容易拼拼凑凑写出一份口供,递予知府看过。知府思忖一会儿,同堂下程夫人道:“你再好好想想是否有同党,若不老实交代,本官可是要考虑动刑罚的。”他转向官差:“先押下去,过几日再审。”
知府耗了一下午,此时早已乏了。堂外天光已黯,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却仍有一人站在原地,身形单薄很是沉静。
夜幕很快降临,商煜转过身,渐渐消失在满街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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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夫人再审的前一日傍晚,杭州城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似乎不会停一般,但到底没有之前那般冷了。
常台笙受邀赴宴。因是贾志敏牵头,故而她也未推拒,准时出席了。西湖船宴素来奢侈,赴宴者也大多是江南富商及文人雅士,算得上是初春里一场盛会。
谢氏原本也要去,但听闻是贾志敏牵头便作罢。因贾志敏曾是陈懋红颜知己,故而谢氏对她的态度略有些微妙,就索性回避了。
雨天西湖别有一番韵味,迷蒙细雨如烟,在船中看这宽阔水域,偶尔会觉得自己身处画卷之中,景致随船行而改,闲适又醉人。
暮色温柔罩下,一只只灯笼亮在这迷蒙水雾中,格外迷人静谧。而画舫之中,则是美酒飘香,精致菜肴更是摆上了桌。因来的人多,西湖几只大画舫皆是热热闹闹,气氛丝毫不受这阴郁天气的影响。
觥筹交错,互相称赞,一派虚与委蛇景象。这宴席随意,连坐席也无刻意安排,席间有哪些小派别一看便知,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在少数。常台笙与贾志敏聊了会儿近况,随后便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只喝了几口酒便又觉得不舒服。
身体的确是与之前有异,她能察觉得到。就连睡梦中,那些可怕的预感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惊醒后便是万分张皇。
说不害怕固然是谎话,但担忧情绪毫无建树,不如不去想。常台笙从小侍手中接过茶盏,喝了几口热茶后起身打算去舱外走走。
细雨靡靡,她走出去时侍女递了把伞给她。丝竹歌舞声不绝于耳,常台笙站了会儿,醒酒不成却头痛起来,她刚打算转身回去,却听得身后传来熟悉声音——
“好情致。”
她撑着伞蓦然转身,对方竟靠她非常近,距离不过一尺。可她方才竟连脚步声也未听到,实在是脑子有些钝。她此时头痛得很,
段书意此时恰站在伞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容淡得几乎隐进了这夜色里,声音清朗:“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面。”
常台笙神情亦是淡淡,眸色里毫无畏惧之意。她未发一言,从定地看着对方,忍下头痛。
自得知段书意身份以来,她遣人打探过,知道对方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心中也更有底。
段书意饶有意味地看着她,擡起手沿着她的脸部轮廓轻轻勾画,虽未触碰到她皮肤,但举止却极暧昧。他唇角有淡笑:“长得的确漂亮,但也未到绝色的地步,脾气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怎样,到底是哪里值得喜欢?”
常台笙唇角也轻轻浮起浅淡笑意,回道:“纵是样样不出众,但自有人喜欢。”
段书意眸中笑意不减,手最后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清俊的面容里是难捉摸的玩味。
常台笙动也未动,神情沉稳得如一汪平静湖水。
段书意仍旧带笑问道:“若芥堂与那人,二选其一,你会选哪个?”
常台笙似乎看穿他意图般无声笑笑,语气淡稳地回道:“只要我活着,芥堂就永远都在。至于公子所言的那个人,我想似乎与公子无关,公子又凭什么操心呢?”
段书意问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试探她在芥堂与陈俨之间会如何选择,且料想她很大程度上会为了芥堂舍弃陈俨。但对于常台笙而言,这两者之间并无冲突,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只要活着,心中有芥堂,这世上便有芥堂。
她是从废墟里重新走出来的,难道会惧怕毁灭?
以及,这世上的感情,又哪里轮得到一个外人探询?
段书意微微一笑,竟觉得很有意思:“那就试试罢,我对你拥有的一切都很有兴趣。”
常台笙平静地看着他,头痛已无法再忍,身体似有失控的趋势,令她觉得难熬。此时夜雨大了一些,绵密无声的雨丝静静下落,夜风将其吹得飘摇。常台笙看到船舱内又有人出来,随即默不作声地挪开段书意的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扬手就是一巴掌。
她声音低极:“你捆他手脚我便会要你的命,你可以试试。以及——”她镇定得甚至出乎自己意料:“没有人可以瞒天过海。”
她说完忽然扔掉了手里的伞,转过身径直跳进了初春时节的西湖里。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连段书意都略有些吃惊。
因方才这一巴掌和跳湖时的声音,已是惊动了甲板上的人。那人忙朝里面嚷嚷道:“出事啦!有人掉湖里了!”
贾志敏闻声瞥了一眼舱中某角落,竟发现常台笙不知去了哪儿。她搁下杯子迅速起身往外去,外边却已是聚了好些人,嘀嘀咕咕议论纷纷。段书意脸上尚有余痛,看着眼前这一片漆黑无甚波澜的湖水微微眯起了眼睛。
“常堂主方才打了那人一巴掌,转眼就掉湖里了!”只认得常台笙而并不认得段书意的家伙这样同周围人小声转述着自己看到的事实。
贾志敏确认是常台笙掉了湖,一时间急得竟不知所措,只惊愕地看一眼段书意,同身边小厮道:“她不懂水性!快去救!”
“若不懂水性,这么长时间,也该溺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