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博士得了个怪病回家休养去了,童子科一群小朋友的旬试监考重任便落在了我头上。小崽子们没了严厉的薛博士盯着,越发肆无忌惮。
廊檐底下结的那只褐巢里,扑棱棱飞出几只小雀仔,屋子里十几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往外瞅着。
“不老老实实写就全部拎出去打一顿。”有时候放狠话吓唬小朋友是个极不厚道的事,每每说出口,总是有一种仗势欺人蹂躏小花朵的罪恶感,抚额。
左侧的移门忽地推开一点点,西二斋的徐斋谕探进来一个脑袋说:“讲书,我替您盯着罢。广业堂好像出了点事,您去瞅瞅?”
鉴于底下一阵不安分,我摆摆手:“算了,你去看吧,我老了没那个好奇心,这边我盯着就行了。”
徐斋谕神色诡异地将脑袋缩了回去。移门被轻轻合好,底下的小崽子们又开始抓耳挠腮了。想当年薛博士还被称为薛讲书的时候,我还和这群小崽子一样,在底下想破脑袋默课本呢。转眼间都到了我看着这群崽子在和讲书助教们斗智斗勇的时候了……年华似水流真是个俗气又伤感的说法。
好不容易等到旬试结束,小崽子们一个个苦着脸将卷子送上来,又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等小崽子们都走了,我揣着试卷,往广业堂走。
童子科办公的地方本是很清净的,但自从西二斋那群人一起挪到这边来之后,便整天闹腾得厉害。薛博士多次要求和西二斋的人分开办公,都被司业大人一口驳回。
司业大人说:“童子科被薛博士带得一点生机都没有,西二斋热闹活泼,良性互补,此乃上上策。”
然薛博士深感忧虑,西二斋的学生们年纪小的十六七岁,年纪大些的都二十好几了,和童子科混在一起,委实不好。如今纯洁的童子科沾染了西二斋的恶习,也变得不怎么爱学习了。小朋友们踏入学问大门的第一步就没走稳,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广业堂还是一如往常地吵,还没走过去,便瞥见孙正林不顾形象地奔了过来。
“连永……”他将尾音拖得无比长,“你快来说说怎么回事?”
我皱皱眉,他这样子奔起来,真是同我二姨娘心尖尖上那只小黄毛狗像极了。
孙正林拉了我就往内堂走,一群人立在那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我刚迈进去,便看得西二斋的各位同僚们陆陆续续出去了。
本来还热闹得翻天的广业堂里,忽地安静了下来。我摸了摸后脑勺,倒觉得有些不大适应。
屋子除了我和孙正林,便只剩下成徽不动声色地坐在椅子里翻着手里的书。
见我进来了,成徽便抬头看我一眼,淡淡道:“你恐怕有得忙了,这次的卷子我来看罢。”
有得忙?我有些不得其解,近来我闲得很,手头上倒没什么正经事。
孙正林两步走到我桌子前,捏了一张薄薄的纸过来在我面前抖着嗓子嚎道:“你完了啊,估计这事情过会儿全国子监的人都知道了,你男人真他娘的不是人啊,老子帮你去揍他!”
我更迷糊了,忙接过来一瞧,偌大的“和离书”三个字当真是闪瞎我一双老眼。
赵偱这孩子做事太高调了些,竟一声不吭地将和离书给我送到国子监来了。这个私了的态度太奇特了,我长这么大了还真心没有见过。非抖落得让所有人知道干嘛呢?少年啊,我真心为你所受的早期家庭教育感到悲哀呐。
孙正林哀叹一声:“真忧心呐,你男人是不是不能那啥道了?或是你太烈女了,所以你男人欲求不满一怒之下将你休离了?”
成徽在一旁波澜不惊地提醒他:“正林,是和离,不是休离。”
“哦,和离……”他一拍桌子,“那派人送这种东西到国子监来也太不懂事了,老子替你抽他去。”
“得了,我家私事你操个什么心。”我将手里一沓卷子随手撂在成徽桌子上,转而同孙正林道,“昨天陪我妹写了一晚上的戏本子,正困得很,今日没课,我就先回去了。”
“你你你……”他指着我鼻子的模样太怨念了,这样不大好,传出去倒又是我欺负他了一样。
“薛老爷子以前说的太好了,同辈里头你最没良心,旁人替你干着急,你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老子、老子快要被你气死了!”
我拍拍他的肩:“你我同窗多年,到现在才看清我的真面目,真替你感到遗憾啊。”
一旁的成徽抬起头来,不急不忙说道:“正林,去喝口水顺顺气。”继而又转向我:“带着和离书回赵家和赵偱谈谈罢,你老这么耗着不是个事。这门婚事说到底也是太后指的,莫要太不当回事了。”
成徽总将事情放到最理性的状态下去想,委实是我见过的最沉得住气的人了。我看了他一眼,恰好对上他的眼睛,仍是沉静无波,看不出悲喜或是愤怒。
我认识的人很多,真正的朋友却很少,成徽便是其中之一。初见成徽还是八年前,那时他刚进国子监,且进来得比我们要晚许多。西二斋一群上舍生逮着机会就欺负他,同窗之间也没人待见他,想想那时候的成徽真是可怜死了。我这个人,英雄救美的心一旦泛滥,就收不住手了。
看着成徽总是坐着木轮椅独来独往的样子,我真心觉得这位病美人戳到我的悲悯心了,于是同当时身为我好闺蜜的孙正林一道保护起这位腿脚不利索的美人来。
我还记得我妹那年到国子监来找我时第一次看到成徽就瞬时惊呆了,她小小年纪便作出了“这个人看上去很有故事”的伟大评价。果然,多少年之后她以成徽为原型写了个戏本子,深受西京小媳妇大闺女的追捧。
其实他这个人,一眼望过去,便是太老成持重了,同年龄不大相称。大约是自己一个人时想得有些多了,自然要比我们这些整日聒噪的人心里要清明得多。
我走出广业堂的时候,还听得孙正林在后头抖嗓子,这家伙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离开国子监,晌午的日头稳稳当当悬在当空,有些许刺目,却也算不得热了。西京的秋天来得甚早,我瞧着路上有些人家院子里爬出来的地锦都开始掉叶子了。走到岔路口,我摸出怀里的和离书,对着大太阳又瞧了瞧。
说字如其人真是一点都不为过,赵偱那一张禁欲脸配上这一张写得冷冰冰的字,真是太绝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国舅府欠了赵家一桩亲事,我娘亲说我是长女,我被嫁过去的概率铁定是最高的,所以让我早早做好准备。于是等我晓得这话里的意思,便开始未雨绸缪了,逮着机会便往赵府跑。
与其两眼一抹黑嫁过去,还不如早点认识未来夫君。当时赵家的长子赵怀宁都十六岁了,而我才六岁,且他出身将门,恐怕会很凶暴,因而我很是郁闷。但后来赵怀宁拿茶点和糖果招呼我的时候说:“小姑娘,等你长到十六岁再来罢。”这温柔模样委实合我心意,后来我便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了十六岁,再去时,赵怀宁将军已经娶妻了。
后来我又等了赵将军两年,那两年恰好赶上边疆太平,他有许多的时间在西京耗着,我便常常能见到他。我娘亲见我这样喜欢他,说要不就让赵怀宁娶两个妻,不准娶妾室……我觉得娘亲这提议太过凶残,便作罢。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就再也等不到他了。
那时我觉得,我同赵家的缘分大概便止于此,也再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赵家的那一门亲事了。
眼看着快二十岁了,弟弟妹妹都说好了亲事,我却还是孤家寡人。也不知道谁嘴快同我那皇宫里头的亲姑姑说了这事,温太后稍稍一问,后宫里头便有人积极又效率地给出了解决方案。
说是赵家的小儿子今年也快二十了,一表人才,倒是和温家的大小姐很是相配。温太后乐呵呵地觉得此事甚好,便让人合了八字,一看,果然不错,于是我温连永,就这样被指给了赵偱。
据闻那天赵家主母拿到写着我生辰八字的吉帖时,惊讶发现我与赵偱是同一天出生,只是时辰上,我比他早了两刻钟。我妹那时候正在写一个现实题材的戏本子,一听说这个,立刻拍了脑袋说:“姐你看同一天过生辰多好啊,省面条又省礼物,还不用担心会忘了对方生辰。加油吧,你们会过得很幸福的……”
温连翘我踹死你。
其实温太后哪里是随便听人忽悠,她是早就打算好了。在他们这辈人眼里,小辈们的婚姻也是握在手里的筹码,得失是早在心里头盘算好的,只不过偶尔装装糊涂,乐呵着让有些事顺利些罢了。
我将和离书重新收起来,看了看面前的岔路口,往赵府走了。
我同赵偱大约有半个月没见面了。
他同赵家主母说我刚嫁过来不习惯,自己回娘家去了。这席话说得他深明大义,倒说得我小家子气了。亏得赵家主母大约也是觉得我这个儿媳妇不怎么重要,也没遣人去国舅府寻我。我乐得自在,在我妹的小宅子里混吃混喝这么过了一阵子。
但纸包不住火,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我写了封信给赵偱,大意是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地过算了,你单独辟出个小屋子来给我住,我就不必这么委委屈屈地住在我妹这里了。”
赵偱简略地回了两个字:“不行。”
我仿佛能想象他摆着一张臭脸恶狠狠地说“不”的样子。——典型的命太好了,所以傲娇。
后来我想了想,他大约已经有了倾慕之人,现下娶了我,定是嫌弃我耽误了他,心里的确是不舒服的。棒打鸳鸯这样的事,委实是有些缺德。我便又回了一封信过去,意思是“呐,这只是你人生路中的一点点小挫折,少年啊,你的路还长得很,姐姐准许你再娶的,不会耽误你的,你自由的……”
收到的回复仍然是“不行”两个字。我哆哆嗦嗦打开信封看到这俩字的时候,差点以为赵偱是个没文化的傻青年,难道除了这俩字他不会写其他的?
如今他给我将和离书直接送过来了,这回字写得还挺多。不过不成,虽然我不大喜欢这枚少年,但这门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拆就拆了的。一来我爹亲会劈死我,二来温太后也不会饶过我的,那时候不要说继续在国子监任职了,我估摸着连我妹都会拒绝接济我的。
头疼,委实头疼。
回到赵府时天光还亮得很,我估摸着赵偱还没回来,便偷偷摸摸进了书房,在屏风后头的软榻上眯瞪一会儿。昨晚上我妹一边写戏本子一边念给我听,我同瞌睡虫不知斗争了多久,闹得我现在头还疼。
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觉得脚有些冷,便蜷起来睡,又觉得有些不对头,一睁开眼便看到屋子里已点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