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具有强烈暗示意味的话语一般都别有用心。我敷衍着应了一声,仍旧不理她。
司业大人只要不是邹敏就都无所谓,若是邹敏和这位冷表姐联合起来挤兑我,那我就真的可以滚蛋了。但根据我多年的从业经验来看,邹敏如今位居三品高位,不可能兼任这种从四品下的职位。所以我大可将心放回胸膛……继续稳稳地跳吧亲爱的。
但我这个美好的愿想很快就破灭了,女学门口停着的那辆闪瞎我双眼的邹府马车真的是太让人绝望了。
她家的马车太具有个人特色了,想不认出来都困难。我看看那装饰,再看看那颜色,真心想一头撞死在上面算了。
估计我表情太绝望了,冷表姐很诡秘地挑了挑眉,唇角上扬颇有些嘲笑我的意思。我拖着绝望的躯体走进女学里头,再沿着过道一路走到了司业大人门口。
冷蓉轻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声轻咳,冷蓉便推开了门。她斜过身子瞥了一眼愣在外面的我:“温讲书不进来么?”
我猛吸一口冷气,给自己鼓了鼓气,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我没抬头,假装我瞎了吧瞎了吧。
一句语气随意的话直直窜进耳朵里:“成徽,你与温讲书共事多年,又是同窗,交情理应不错,你身为司业可不要护短。”
邹敏说得不急不忙,我却像被猛浇了一盆冷水。我蓦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邹敏握着一卷书站在成徽的椅子旁边,眼角带笑地正看着我。而成徽脸上,却什么情绪也捕捉不到。
太淡了,一直都是这样。他从不让我们知道他想要什么,要做什么,或是在想什么……而我和孙正林在他眼里就如同白纸一样简单明晰。如此严重的信息不对等,想必才是同窗友情最大的杀手。
我微微抿了抿唇,等着他们发话。良久,成徽开口回道:“只是同僚间的交情罢了。”
邹敏意味不明地干笑了笑,随即又对成徽道:“今天陛下要去校场,我也得趁早先过去了。”她顿了顿,又微笑道:“女学初建,一切都不容易,辛苦你了。晚些时候再过来接你罢。”
随后她又与冷蓉稍稍寒暄了几句,便径自走了。
屋子里瞬时冷了下来,冷蓉道:“其余四位讲书大约要到下午方能到西京,已替她们安排好了住处。女学生的名册以及课业的安排也都定下来了,都在左手边的抽屉里。若是有缺漏之处,还望成司业不吝指出。”
女学的气氛堪比国子监的东斋,且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觉得气闷,鄙人未察觉到任何能让人舒心的地方。
成徽慢慢道:“方才看见隔壁的屋子堆满了书,是不打算做其他用途了么?”
冷蓉回道:“本打算作为讲书办公的屋子,但如今缺人手整理,因此讲书们兴许要再等一阵子。女学生们三天后才陆续到,因此现在整理也是来得及的。”
成徽从抽屉里拿了册子,慢慢翻着,似乎漫不经心般问道:“温讲书近来不忙罢?”
声音熟悉,语气平淡。好似以前在广业堂的时候,他问我“连永,最近不忙么”的样子。我敛敛神:“还行吧。”
他面无表情地淡淡道:“那就劳烦你了。”
什么?我反应过来才发现整理书库这件破事又落到我头上了!他这是要做什么?帮着冷蓉整我?我颇有些接受无能,于是回道:“虽不是很忙,但我仍是有几件棘手的事要做,能不能缓一缓?”
冷蓉轻咳了一声,我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成徽道:“讲书们无处办公,你觉得能缓吗?”他语速放得很慢,倒显出我方才的急躁来。
好像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笑过。可说他有变化,却又没有。为人处世的姿态还是那个样子,与人说话也一如既往地温吞和缓。但是人心不同了,我们各自的位置也不似从前,外围的变化让我们之间的距离越发远。以前觉得成徽是最不在意功名利禄的人,如今他却是爬得最稳最快的一个。也对,一个富商家的嫡子,怎可能视名利如粪土。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罢了。
我闷声不回,听得他道:“你最后将书目拿给我就可以了。”
我看他一眼,抿了抿唇回道:“好,但我想借几个佣工帮忙。”
他头也不抬,继续翻名册,回说:“你随意。”
我前脚刚出门,冷蓉便跟了出来。她抬手遮了遮眼,说:“这天气可真好呢,你说是么温讲书?”
我瞥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就走了。大早上的找了两个佣工,抱了一本空册子和砚台毛笔就埋进书堆里了。整理出来的书全部装进箱子里运走,站着写了一整天的书目,到快天黑的时候我坐下来揉了揉肚子,空空的,就像我脑子一样。看着女学的佣工将最后一箱子书运走,我关上门,将写满书目的册子塞进了怀里。
天色渐晚,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刚打算走,却瞥见司业屋子里还亮着灯。想着书册放在我这里兴许又要出什么篓子,与其夜长梦多,还不如先交过去。我敲敲门,成徽应了一声,我便走了进去。
我也懒得说废话,直接将书目交过去便打算回府了。成徽将桌上的食盒推给我,道了一声:“辛苦了。”
这又算什么?我可要不起这等犒赏。我淡淡回了一句“不必了”便推门走了出去。想想我最近真是小心眼了,怎么什么事都看着如此不顺心。
我抬手捏了捏酸痛的脖子,在渐渐冷下去的傍晚里漫无目的地瞎转悠。今天冷蓉走得那么早,兴许早就回到赵府了。我觉得太累,不想走那么远的路,便打算回国舅府,顺便看看连翘。
没走多一会儿,一袭红衣突然从眼前晃过。我眯了眯眼,忽然看到红衣少年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掉头瞧了我一眼,笑了笑道:“温讲书,你如何在这里?”
不错嘛,这才几天就长进这么许多。可造之材。
我摇了摇头,索性也停下来,站在原地看了看他:“没事,我就瞎转悠。”
“天黑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好……”他翻身下马,朝我走了两步,“我顺路、送你回去罢。”
我往后缩了一下,结果这个番邦少年太执着太热情了,非得送我一程。最后我坐在后头揪着他的外袍心惊胆战地体会了一下……坐在马上的感觉。
我最讨厌骑马了!好好的书生骑什么马!
李子大笑了笑,扭头对后面的我道:“温讲书你、怕什么嘛?怕掉下去的话,你……抱着就好啦。”
谁要抱你?!斜眼看。
走了一段,天色算是彻底黑下去了,揪着李子外袍的手冻得都快要麻木了。忽然听得他道:“温讲书,其实……我很早就听说过、你这个人了。”
“哈?”风有些大,我听得模模糊糊,“你早就听说我过?怎么可能嘛,套近乎也不是这么个来法啊。”我打个哈欠,估摸着他也没听明白,便作罢。
到了赵府我才猛然惊觉我忘记和他说我其实是想去国舅府的了,硬着头皮下了马,问他要不要找赵偱喝杯茶什么的,结果李子摆摆手道不必了。
累了一天,方才又颠簸了一路,骨头都要散架了。我挪着沉重的身体回到房里,灯也懒得点,摸到床沿就打算爬上去。
一阵低咳声传来,我一惊,低头看到黑暗中的那个轮廓:“呀,你这么早就睡了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结果他也不理我,咳完又没声儿了。我自己也累得慌,连衣服都懒得换便爬进床里侧睡觉。
冷表姐不是很在意你的吗?怎么你病了就一脸漠不关心了?诶,我想想又觉得他可怜,躺了会儿便支起身,探身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本想说一两句关心人的话,结果一开口就发现话不对头了:“病了不去看大夫,你以为窝在府里睡觉能睡好吗?你们那儿没军医吗?”
半晌,他哑着嗓子低声道:“连永,我刚回来。”
“装可怜没用的,我也累得要死,没空照顾你。”估摸着是白天太憋闷了,我又开始口不择言,“自己在这儿活受罪又没人可怜你,站出去广而告之一下,马上就有人来抢着照顾你了,你信不信?”
我闷气又钻回被子里,他咳了两声搭住我的肩道:“你去换身衣服再睡罢。”说罢又偏过头咳了咳。
“换衣服换衣服,换你妹啊!我还想洗澡呢,没力气!我想睡觉拜托你别咳嗽了!”
气氛沉闷了片刻,他又咳了起来。我平复了一下方才乱骂人的不好情绪,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算了,我去睡客房,你自个儿小心。”
我刚下了床,一只手便死死地抓住了我。少年叹息道:“连永,府里有客。”
府里有客?所以我们分开睡被人知道了会说闲话?我苦笑了笑,蹲下来将他的手重新塞回被窝里,缓声道:“没事的,夫妻间没有不吵架的,没人会说什么闲话,你先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