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去柜子里拿了干净的换洗衣裳,又去伙房要了一些热水,找个房间简单洗了个澡。套上衣服走出来时,巨大的温差让人一下子就醒了。夜阑阒静,人也能重新变得心平气和,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闷头回了卧房。
许是太不舒服了,赵偱的呼吸声很重,咳嗽时也尽量压着声音。我安安静静睡在床里侧,想了许多事。后来不记得是几时睡去,待我醒来时天色已微亮,赵偱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外侧。我探了探他额头,并没有见好。
我刚张口便发觉自己的嗓音也有些哑了。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打进来,我悄悄起身穿外衫。我低头看了看投在地上的光,恍恍惚惚觉得像是假的。轻轻的敲门声忽然响起来,我走过去开了门,冷蓉端着漆盘站在外面。
她抿唇看了我一眼,将手里的漆盘递了过来:“看来温讲书没有为人|妻的觉悟,去煎一碗药又不会耗费太多精力,怎么就懒得做呢。”
揭开碗盖,是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一个局外人都考虑得比我周全,可真是叫人难堪。
“我进去不方便,你喂他喝了罢。”冷表姐淡淡说完,又道,“之后早些到女学,今天还有事要忙。”
我不吱声,接过药便关了门。赵偱已然醒了,脸色很是苍白。我扶他坐起来,拿过调羹先喝了一口药,将药碗递给他。他什么也没有问,接过药碗便喝了下去。
我将空碗放回漆盘,低头道:“你好好休息一天,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这些天,对不住了。”声音依旧沙哑,倒有些像久病不愈的样子。
“没事的。”碗盖合上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个早晨里异常明晰,我抬头笑了笑,“身体好起来才是最紧要的事。”
临走前去老夫人那儿打完招呼路过伙房,恰好看到小厨子在倒药渣子,我走过去瞧了瞧,问这药是冷表姐带回来的吗?结果小厨子回我说是少爷自己带回来的。
我翻了翻药渣子,只认得山栀子与大黄,索性也不去翻了,叮嘱了几句便离了府。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发热咳嗽的确像是受了风寒,可看上去也太严重了些。
我一路走一路想,到了女学时才发觉其余四位讲书都到了。一眼看过去,觉得都不是好相处的人,一个个都是严肃板正的模样,一丝和善的笑意都没有。
成徽看着我不言声,良久问了一句:“你觉得来这么晚合适吗?”
我没回话,旁边的冷蓉轻咳了一声道:“温讲书过会儿去领衣服罢,别再穿这件国子监的衣服了。”
这一句话打破了僵局,另外四位讲书却都毫不友善地看了过来。我暗暗吸了口气,便听得冷蓉道:“司业大人还得去谏院罢,女学这里的事,我来处理即可。”
话音刚落,便有小仆进屋来。他推着成徽的轮椅刚到门口,我便听得成徽道:“温讲书出来一下。”
我带上门跟着他往外走,到了女学门口,他摆了摆手,小仆便走得远远的。我想兴许他有话要同我说,便立在一旁等。
今日的天气没有昨日好,云太多了,便一会儿暖,一会儿冷。
良久他慢慢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选择的路并不合适,有必要中途停下来,换一条路走么?”
我敛了敛神,哑声问道:“因此你耗费精力与冷蓉一起整我?”
他轻叹道:“先前在童子科兴许还能容得你敷衍,如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我若表现得与你太过亲厚,被设计暗算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为人不设防,难免会吃些亏,兴许这条路会害了你。”
“所以你是在告诉所有人你我已经闹翻,让旁人不必担心我会成为你的心腹,或是我会受到格外的照顾?”我微抬头望了一眼东南边廊檐下不断晃动的风铃,“你是要我知难而退?”
他仍旧背对着我,声音不急不慢:“连永你要知道,从国子监到女学,这条路并不会顺利。你看看如今在朝为官的女子,哪一个是成了亲的?”他叹声道:“赵偱要承受的非议,以及你周围的一切不安定,都对你的婚姻无利,也对温赵两家没有好处。”
他停了停,又叹道:“明日便请辞罢。”
请辞并不困难,没有倾注感情的地方,随时都可以离开。这样睁开眼就都会有压力的生活,似乎是同我无缘了。近来越发察觉到自己的无用,好似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总显得多余。人懒惰了便会想,兴许从一开始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挑些喜欢的事做。
成徽沉默了会儿,像是自语般低声道:“若是你实在为难,去集贤书院亦是一条出路。”
整日与书为伍,倒省却许多闲言碎语,也不必烦扰与人交际的问题。这条退路的微妙之处在于,不会有太多往上走的空间,因此也不会有太多麻烦与压力,但百无聊赖的生活里总算有事情值得告慰,对于如今的我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这么些年,我也知道成徽是心思缜密的人,但却并不知他想了那么许多。风有些冷,手心里凉凉的,我竭力放空脑子,最后浅问了一句:“你做每件事,都会给自己想好退路么?”
他没有回我,良久才缓缓道:“连永,我希望自己是你最好的朋友,也希望你过得好。”
我送他出门,又道:“感谢你考虑那么多,我有自己的选择。”
西京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长,天光越发短,来不及做几件事便天黑了。忙活了一整天,却与人也说不上几句话,自己亦觉得别扭。冷表姐仍旧是早早就回去了,我看着时辰还不算晚,便打算去一趟合兰苑。
连翘的事情我到现在还稀里糊涂,不能这么耗下去。夜灯初上,合兰苑方热闹起来。戏子们在后面的屋子里上妆换衣,我找到同连翘很是熟络的一个女孩子,她一边上妆一边同我说连翘最近还常来这里,并无异常。我又问她可知道连翘近来是否有来往甚密的男人,她却扬眉笑道:“怎可能?她认识的男人少之又少,更别说来往甚密了。”
看来这件事并不如连翘所说的那般你情我愿。她如此自持稳重的一个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做决定。
她生活圈子中的人我认识的并不多,故而也很难问到什么。出了合兰苑,虽然夜色更浓,却依旧一副热热闹闹的样子。我觉着饿,便随手买了一块热糕,想着赵偱应当已吃了晚饭睡了,也不知休息一天有没有好些。我有些微微愣神,站在热闹的街市里握着油纸包想一些事。
忽然一只细瘦的胳膊伸到我面前,她扯住我的衣服硬是不让我走。我偏过头看到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如蚊蚋般细细小小的声音传来:“夫人买些小首饰罢……”
我低头瞥了一眼她的铺子,暗红色的衬布上零零散散摆了不少小物件,可惜没有我中意的。我啃了一口热腾腾的糕,忽然想到嫁妆盒子里那一对细戒指。好像是很小的时候我娘亲送给我的,但后来因为实在太不起眼便渐渐忘了。我想了想,同她道:“拿一条编好的红细绳子给我罢。”
她神色里有些许失望,我看她可怜,便又拿了一对小耳坠。
回到赵府时已经月上中天,我轻手轻脚地进了房。屋子里的灯昏昏昧昧,赵偱睡得正好,呼吸很是平稳。想来休息一日应当要好了许多,我颇为放心地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歇了会儿,又去妆匣子里将那对细戒指找出来,从袖兜里拿出红细绳,取了一只系上。
我取了一只戴上,对着昏昧的烛光细看了一会儿,发觉虽然它式样单调,却有着岁月熨帖过的细细温感。大约是当年我娘亲嫌弃它过于朴素,才随手丢给我的罢。
我在梳妆台上趴了一会儿,忽瞥见台面上有些许粉屑。我迟疑了会儿,伸手去摸了摸,好奇闻了闻之后觉着有些熟悉,便尝了尝味道。
我曾经一度与它为伍,直到我痊愈。忽然想要早上翻药渣子时看到的大黄和山栀子,我猛地皱了皱眉。正走神,赵偱忽然坐起来,咳了咳道:“你回来了。”
我将系上红绳的戒指握进手心里,笑了笑道:“是啊,有些晚了。看你比早上的时候好多了,睡饱了吗?”
赵偱毫无血色的唇角微微牵起一丝弧度,还是哑着声音:“风寒而已,自然是好多了。”
我挪过去,伸出另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恩,烧得没那么厉害了。对了——”
我看着他有些黯然的眼睛道:“前天你生辰,我忘了送寿礼。不知道现在补给你算不算迟?”
“对不起,我——”他低头咳了咳。
我没打算让他继续说,便抢过话头道:“回礼就下次双倍奉还,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会捞回来的。”
我摊开手心,扬眉道:“这个礼呢很贵重的,是我祖母的祖母那一辈的东西。但我觉得你一个大男人戴手上太不像样了,所以——”
赵偱还没来得及反应,我便单手揽过他的后颈,迅速地拿过线头,打了个死结。
他低头看了看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嘴角浮起一丝淡笑,缓声道:“很好看。”
我眯眼笑了笑,搭在他脖子上的手,就顺势伸进了他的衣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