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赵偱不吃晚饭,那么赶在中午吃饺子也好。但时间紧迫,伙房里咋咋呼呼的,我便将擀好的饺子皮和馅儿挪到书房去包。赵偱说自己手笨,学不来这个,便在一旁看书。他这两天看的尽是以前连翘丢给我的那些话本子,一本比一本少女心。
我埋头包饺子,他在一旁暗自嘀咕某些桥段的不合理之处。我懒得和他探讨这个,赶在中午前将饺子包好,送去了伙房。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开心些,但藏在眼底的复杂情绪却依旧挥之不去。我早就预料到他的强颜欢笑,也不打算在这个当口坏了自己的兴致,便不去细想。
到中午时冷蓉回府,赵夫人、赵偱、冷蓉还有我,已经许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饺子上桌后,老夫人问我道:“你今天包饺子了?”
“是,今日冬至,吃些饺子应应景。”我忙着分调料,冷蓉寡着一张脸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突然神经质地犯小心眼,给她多倒了一点辣椒油。
结束我这心怀不轨、小肚鸡肠的行为之后,我偏过头看了一眼赵偱,脸上神情也甚是寡淡。我浅吸口气,拿回装辣椒油的白瓷罐,坐正了,看到斜对面的赵夫人低头尝了一只饺子。
她微笑着浅赞一句,我便往赵偱碗里夹了一只饺子。
待他将这只饺子吃完,我忽然凑过去,在他耳边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笑,一,个。”
少年微愣,略偏过头瞧了我一眼,唇角抿起一丝浅浅的弧度来,眼角也沾染了柔和的笑意。
我知道你这么莫名其妙地笑着挺难受,但我会补偿你的。我看了一眼冷表姐,轻皱了皱眉。冷蓉抿紧了唇,又悄无声息了冷笑了笑,满是不屑和嘲讽。
我太小心眼了,这不好。遂一直到这顿午饭结束,我都很安分地吃着自己的东西,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少年没有问我为什么让他笑,我便也没有提。但那一顿饭之后,冷蓉竟然真的收拾了所有行李,说不想再叨扰了,就彻彻底底搬回了女学。
我心里一点奸计得逞的喜悦感都没有。想起那天我那般心慌地拒绝这个赌局,就知道我有多么不相信自己,又有多么不相信赵偱。
我是个小人,还是个懦弱的小人。
作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之后,我正打算将给连翘那封信写完,小厮突然来报,说孙正林来了。
许久不见孙正林,我都怕他了。每每此人一出现,准会有事发生。他以前倒还是挺像梢头的喜鹊,但如今越发像号丧的乌鸦了。
见到孙正林时我颓着一张脸,结果他老人家也颇烦闷地摆了一张臭脸。这当真是天大的新事了,谁见过孙正林愁眉苦脸啊,反正我是没怎么见过。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连茶也懒得喝,从怀里掏了一本红帖子给我,很是不耐烦道:“成个亲还要烦别人送帖子,这都什么事?!”
我将帖子接过来,翻开一看,无奈摇了摇头道:“成徽知道你这样吃醋会很感动的,去他面前哭吧,梨花带雨地哭……说不定这亲就不结了。”
孙正林斜了我一眼:“你去死吧,老子怎么可能吃醋?邹敏那个女的,算了我不说了,那能算得上是女的吗?成徽要和我一直看不顺眼的女的一块儿过日子了,想想心里就不舒服。”
“你别转嫁仇恨成么?”我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翻看喜帖背面,“你不就恨自己不是个美娇娘么?”
“停,我不想和你说。”他站起来,“反正这门婚事我觉得不对劲,你要是觉着心里舒坦到时候你就去吧,我反正是不会去的。”他略停,立刻又补充道:“你也别帮我准备份子钱,别替我找托辞,老子就是不去,老子就是连红包都不想递一个!”
这样子瞧上去似乎是真怒了……我吓一跳,摸了摸心口道:“你放心吧我现在身无分文,我不会崇高到替你找说辞出份子钱的……”
他噎了一下,皱眉道:“的确是你比较没有良心。我这就走了,有事我再找你。”
他这模样我倒真没怎么见过,不过孙正林为朋友两肋插刀倒是真的。够义气,也够嘴贱,从来也不刻意瞒什么,属于心直口快之辈。他走了之后我倒想了半天这桩婚事到底有何不妥之处,可我愚钝的脑袋得出的结论只能是——孙正林看邹敏不顺眼,因此顺带着看成徽不顺眼,最后再看这门亲事不顺眼。
我揣着喜帖回了书房,赵偱正埋头写什么东西,见我回来了,却立刻搁下笔,随手拿过一本书,轻描淡写地问道:“外面又开始下雪了么?”
“是。”我将喜帖撂在桌子上,瞥了一眼他压在书下的信纸,从露出来的几个字句分析,应当是和公务有关。我不打算知道,便随口道了一句:“成徽和邹敏的婚事定在腊月廿四那天,你有空去么?”
“廿四?”他微蹙眉想了会儿,回我道,“我确定了告诉你罢。”
西京城这场雪下了很久,似乎就没有停的意思。雪都没来得及融化便又一场雪落了下来,路上常常结冰。听闻有人在去早朝的路上一不小心滚进了护城河,于是上头便索性停了早朝,能值宿的尽量歇在官舍,像我这种当闲差的,便彻底休息在家。
赵偱却一直没闲着,每天都必须去校场。想来上头对文官和武将的要求不大一样,我坦然接受这一事实之后,便整日窝在书房里临摹赵偱的字。
他的字很好学,因为太过板正规矩,个人特色被磨得所剩无几。
想当初我怎会被冷表姐一张假和离书给骗了呢?真是太愚蠢了。实在是稍稍用点心便可以临摹得八分像的字啊。
这日我抱着暖手炉坐在书桌前打盹,外头传进来隐隐约约的哭声,我猛地从梦中惊醒,手一抖就摔了暖手炉。我也顾不了那么多,立刻就冲了出去。
小赵彰见我冲出来,忽地噎了一下,继而又大哭起来。
他这会儿怎么会在这?我蹲下来帮他擦眼泪,问道:“阿彰怎么回来了?”
“婶、婶娘……”他一下子扑进我怀里,抽噎着断断续续说道,“娘亲、娘亲过世了。”
温热的眼泪往我衣服里渗,走廊外的雪继续不急不忙地下着,我捂住嘴,浑身都在发抖。我试图镇定下来,胸口却闷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太冷,吸气的时候就一直疼一直疼,疼到心里面。
我问:“你如何知道的?”
赵彰依旧在哭,抽抽噎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让旁边的小丫鬟送他进屋,便立即起身往赵夫人那里去。
老夫人不急不缓地拨着手上的一串念珠,背对着我,忽又偏过头看了我一眼,颇有些无精打采地说道:“连永啊,她去了。”
这怎么可能?她才离开赵府多久?按说还没有病到那个时候呢!
“前日早上,他们家的丫鬟去喊她吃饭。”她说得断断续续,语气却平稳得虚假,“可她服了药,身子已经是冷的了,就再也吃不了饭了。”
我心里愈发堵得慌,忍着胃里泛上来的一阵恶心,我站到走廊外干呕了一阵,吐出来全都是水。
吐过这一阵,整个人都是飘的,我再走进屋,同老夫人道:“我送阿彰回陶家。”
她不应声,良久才道:“等偱儿回来再走罢。”
我说“好”,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走廊里飘进来的全是雪花,我看着长长的走廊,忍了许久的恐惧又浮了上来。陶里就像一抹幽影一样笼罩着我,总是不知不觉就将她的结局同我自己挂到一起去。我知道婚姻里的双方必然有一人要先离去,可却总告诉自己不到那一天想这些都是没有用的。这样的隐忧被我压抑了太久,忽然被抓出来,人反而有些受不住。
在意了,就会害怕失去。失去了,便不知如何面对。
以前连翘总开玩笑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渐渐失去抵御孤独的能力”,所以她才不打算同任何人厮混在一起。
如今陶里终于受不住这样的无助情绪,于是提前走了。
我回到书房时,赵彰已经哭累了,独自趴在桌子上哽咽着。我站在窗前等赵偱回来,一直等到了天黑。他似乎已经得知了消息,迅速地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与我说道:“你留在府里罢。”
我蹲下来抱着膝盖,摇了摇头:“不管去哪儿,我想与你在一起。”
他犹豫了片刻,将手伸给我:“走罢。”
顶着夜色出发,外面的雪渐渐停了,车轱辘压在冰面上的声音透着寒意,我靠着车厢内壁,一言不发。
赵彰是真累了,裹着毯子缩着脑袋闷在角落里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周围都哭肿了。
烛台不停晃,光线微弱,赵偱将我身上的毯子裹紧了些,软声道:“睡罢,有我在。”
我将头枕在他肩上,沉默了会儿,轻声道:“我睡不着,你能陪我说会儿话么?”
赵偱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依旧柔声道:“你想聊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冷,便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我原本以为,他过世之后,我面对什么事都能心平气和了。”
我听得到赵偱清晰的呼吸声,平稳,又透着一丝清冷。他开口慢慢问道:“给他办丧礼的那些天,你其实一直都在,对么?”
我的心沉了沉。
那些天真的是冷透了,我没有资格进去给他烧一炷香,也不知如何面对陶里。空中不断翻飞的冥币纸灰和呛人味道,与初冬里生涩的北风一样让人眼睛酸疼。我独自坐在灵堂外面搭着的简单棚子里,握着一杯清透的带着香火味的凉白开,看吊唁的队伍时长时短,听身旁的人细声嘀咕关于赵将军的每一个故事,一字一句都写进了心里。
滑稽又聒噪的丧乐在耳边一直回荡,到后来,满脑子都是那个调调。
赵偱深深叹道:“那时我见到你,你眼睛里全是不合年纪的凄凉。好像整个人世,都已经替他作了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