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死过一遍,最终又被人拖了回来。我动弹不了,模模糊糊回忆起来,生完沅沅再分娩胎盘时都快晕死过去了。干渴与疲惫一股脑儿地袭来,我费力将手挪至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床沿,空空的声音在屋子里格外清晰。
没有人理我。
我闭了闭眼,又敲了几次。一名小婢匆匆跑过来,喊道:“少夫人醒了,终于醒了!”听到人声我放下心来,想开口嗓子却是哑的。我偏头看了一眼,床前挡了屏风,我娘亲从屏风后匆匆走过来,与小婢吩咐道:“先去倒些热水,再将药端过来。”
我极倦,哑着嗓子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我娘亲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了下来,将我的手握进手心里,轻声叹道:“你昏睡了许久,当前还要静养,过会儿喝了药便继续睡罢。”她顿了顿:“饿吗?想吃什么告诉我。”
我努力撑开眼皮望着床帐顶,摇了摇头:“沅沅呢?我想看看她。”
四下一片寂然,我偏过头去又慢慢重复了一遍:“沅沅在哪里……我想见她。”
这时小婢将药碗端了过来,我娘亲扶我起来,说道:“你先将药喝了。”
“怎么还要喝药……”我都已经喝了大半年的药了,生完孩子难道还得继续喝吗……我颓懒地看了她一眼,调羹却已到了嘴边。
“你当前境况不好,少说些话。”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药,隐约偏头瞥见屏风外有人影走动,便问我娘亲:“外面是谁……”
我娘亲不回我,又将调羹递至我面前:“张口。”
我别过头:“让我看看沅沅又怎么了……我只是想看看她,不是女孩儿也无妨的。”
“你将药喝了再说。”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
我将最后一口药喝完后,嘴里尽是苦涩。我觉着冷,便先躺了下来,我将伸给她:“外头是冷下来了吗?我醒来后一直觉得冷。”
她的手格外暖和。我只听得她道:“你只是不舒服,要还是嫌冷,再给你灌个汤婆子吧。”她偏过头同小婢吩咐了几句,便又同我道:“连永,你先睡好吗?这样一副病容,见孩子也不好。”
“没事的我就瞧她一眼……”我闭了闭眼,声音哑得自己都听不大清楚,“让我看一眼罢。”
她的暴脾气突然就上来了,蹙着眉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不是让你先睡会吗?你看看你这副模样,能见孩子吗?”
我握着她的手,想说话,却真的是太累开不了口。
“亲家母,还是同她说实话罢,左右也是要知道的,何必这样瞒。”老夫人突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朱文涛跟在后面,神情颇有些凝重。老夫人偏过头,同朱文涛说:“朱医官,告诉她罢。”
朱文涛走过来,似是拿捏良久才慢慢道:“因是死产,又等了太久,产时差点大出血,能捡回这条命,当真已是万幸至极。你如今体虚得很,元气大伤,诸事都需注意。”
我娘亲别过头,叹道:“本打算晚些告诉你的。”
不知是不是太累了,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握紧了她的手慢慢问道:“他方才说什么……”
老夫人道:“连永,凡事要往好里想,你还年轻。”
不,怎么会呢?她好好的,她还总是使坏踹我,害得我吃不下也睡不好,她还等着见她爹爹呢……
“在哪里,她在哪里……”我哑着声音问她,“你们把她怎么了……你们把她藏起来不让我见她……”
母亲坐在我对面不出声,伸过手来擦我的眼泪。我攥着她的衣襟:“娘,让我看一眼不行吗……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眼前的一切都越发模糊起来,痛啊痛的,心就木木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空了一块,好像再怎样填补都修不起来了……
“连永,有时候没有缘分,是不能强求的。”她看着我道,“你婆婆方才还说,既然有了名字,就只当是夭折,已安排入殓了。等你身体好些了,帮沅沅选一块墓地,送她走罢。”
“为什么……她先前还好好的……”我试图爬起来,我娘却一把按住我,厉声道:“连永!你不要这样子!孩子没了还能再有,你非得把自己也毁了才甘心吗?!”
“可沅沅就只有这一个!”我全身都在发抖,已辨不清自己的声音。
“这个孩子差点让你把命都搭进去你知道吗?!你现在这样又对得起谁?!你把自己折腾坏了她能走得安心吗?”她总是这样,一急起来就凶我。
“那就让我去陪她!”
一个巴掌狠狠落了下来,这瞬时令人发木的疼痛竟让心里好受些。我娘亲已是站起来吼了我一声:“你胡说什么!”
“亲家母,连永还病着。”老夫人连忙过来拉她。
我娘抿了抿唇,紧着眉头道:“她不打醒不了。”
我在床上呆坐了会儿,屋子里的人何时散的我也记不大清了。沅沅走了,她不会对我笑,也不会对我撒娇。我准备了无数个故事想要在睡觉前说给她听,想手把手地教她识字念书,想教她怎样平和处世,想听她喊一声娘亲,想看着赵偱抱着她的模样。我想一直笑,一直笑,再也不要哭了,再也不要难过了,再也不会觉得孤独。我无限放大了沅沅给我带来的希望,结果却破灭了。
我娘说的对,作践自己又能如何,既然留不住她,那我就……只好送她一程。
赵偱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没有人同我说起他。
卧床静养的这段时日里,我常想,人在关注自身的时候反倒更容易察觉到疲惫与倦怠吧,否则我又怎会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呢。
屋外的树叶忍受了一夏天的炙烤,终于开始颓了。每一年的秋天都如此相似,凉意一日日迫近,将人身上的一点点暖意都慢慢抽空掉。我已能下床走动,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肉,才这么些时候就迅速消减了下去。那一日我对着镜子坐了许久,脸色枯槁,宛若死人。
沅沅的小棺材被钉得死死的,我与她共同生活了大半年的时间,于彼此,却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老夫人说孩子很好看,但怕我见了会忘不了这一张脸,反而难受,便自作主张让人钉死了棺材。
我娘亲又来看过我几回,有时只是静静地陪我坐一会儿,也不说话。我靠着她,就像回到幼年时,什么都不用去烦恼,只听人慢慢说故事里的悲欢。
路总是越走越远,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便不再回头了。
沅沅下葬那天,秋高气爽。赵家的人都会在很早前就选好自己的墓地,赵偱旁边,便是我的墓,我说既然如此,那就让沅沅睡在我旁边罢。
我那天没有哭,心里难得平静。候鸟南飞,放眼望去满是寂寥。天空太高,凡人都够不到。我回了家,将所有旁人送给沅沅的物件全部锁进了柜子里,决定忘掉她。
第二日朱文涛过来,诊完又说了些好话,不过是一切总会好起来的云云。我道了谢,留他喝茶。他踯躅良久,蹙眉打开药箱,从里头抓出一个纸包来。他慢慢摊开来,里头一把药渣子。他叹声道:“那天我去看过,后来的药被人动了手脚。所以连永,是有人故意为之,而并非是你与孩子无缘。我想了很久,觉得身为医者,有必要将这些告诉你。”
也不知怎么的,杯盖从桌子上滚下去,碎了一地。
他继续絮叨:“这一招太狠毒,可以让人身心俱毁。”他将纸包重新包好递给我:“留着罢。”
指甲掐进手心里真的很疼,却都比不过心疼。这人是要有多作孽,才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沅沅的事,真是想忘也忘不了。若没有此人作梗,沅沅现在应该在我怀里笑,而不是睡在土里,变成一具枯骨……
我要那个人,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赵偱回来那天,我终于完成了耗时已久的那幅工笔画,满纸春意盎然,好像一直会这样繁盛斑斓下去。
班师回朝,一场盛宴在等着他。我本以为要等到晚上才能再见到他,却未想到,他竟推了庆功宴,直接回了府。时值正午,秋日暖阳打在他冰冷冷的盔甲上,看起来却分外和煦。
我离他不过是三两步的样子,看起来却那么远。近一年的时间未见,我看他竟觉得有些陌生。这些时候,不知你过得如何?各人有各自的苦,既然不知如何开口,那就不要说了。
我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开口道:“下午若是有空,我便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想笑,但笑不出来。他三两步走过来,说连永你不要这样,想哭的话就哭一场。
哭了又能怎样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哭一哭就有糖吃。你以为我不哭就不难过吗……不是的,我等了她足足十个月,可她都没有能够睁开眼,看一看我。
我拿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裹紧了毯子往前走:“没有用的,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带他去了墓地。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路两边种满了银杏树,叶子都熟透了,金黄色的,像蝴蝶一样纷纷扬扬地往下飘。秋日真的要走到尽头了,四下皆是繁盛过后的颓景。我同赵偱静静走过这一段路,秋叶落满肩,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给她起了名字,叫赵沅,我写过无数遍,很好看。如你我所愿,是个女孩儿,母亲说她长得很漂亮,可她却不会笑,也不会哭,只会睡觉。”我偏过头,看着赵偱的侧脸缓缓问:“她不会喊爹娘,你还会给她买糖吃吗?”
他走过去,蹲下来,反反复复摩挲着墓碑上的那两个字,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痛,憋着不说的人,只会心里更痛。
“你刻的那一只核雕,没有来得及给她戴上,棺材就已经被钉死了。”我抬起左手,低头看了一眼手腕,轻叹道,“不过无妨,我替她戴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