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我们一直沉默,仿佛再也没有话好讲。沅沅一走,不知不觉就将人掏空了。秋风从车窗里灌进来,人被吹了一路,脑子也彻底放空了一路。我不需要安慰,赵偱这种人能将安慰之辞说得变了味道。
我想好好睡一觉,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我总是做梦,稀奇古怪各式各样的梦,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睁开眼就又是漫长的一天,总是疲惫。
抱着这样的心情回了府,赵偱被老夫人喊了过去,我独自去吃了晚饭,回书房写我未完成的一封长信。我不知道要写给谁,也不知道要写多长,但总觉得自己能一直写下去。
不知不觉外面夜色就重了,投在墙上的影子随着烛火的跳动轻轻晃着,晃得我眼睛疼。我还想继续写下去,烛火却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在某一瞬,悄然灭了。
连蜡烛也有燃尽时,又何况人。
我坐在黑暗里,一呼一吸都听得格外清晰。月光透过窗纸打进来,外面似乎起了风。我摸索着去了后面的软榻,躺下来能看到屋顶横梁,分外空旷。
我一直走神,都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醒来时却已在床上。另一床被子是冷的,整整齐齐地铺在另一侧。我坐起来,穿好衣服去吃早饭。府里依旧冷清,芙蓉要开败了。
吃早饭时老夫人提了一句:“近来觉得身体好些了吗?”
日子总还是要过,作践自己不合适。我放下调羹,回说:“好些了。”
她道:“让朱医官再过来瞧瞧罢。”
“知道了。”
她偏过头问旁边的管家:“偱儿人呢?”
管家回:“将军晚上出的门,现下还未回来。”他顿了顿,又道:“方才宫里来了人,说是太后娘娘请少夫人进一趟宫,下午时会有人来接。”
老夫人抿了抿唇,搁下筷子,同我道:“你慢慢吃着罢,我有些不大舒服,去躺会儿。”
她走了之后我继续吃早饭,胃里总像是空的,好像怎么都填不满。
搁下碗筷,我偏头看了一眼外头,这短暂的秋天就快要过去了,可太阳还这样好。
集贤书院那边已来催过,徐太公还特意过来了一趟,说与其在家里无端耗着时日,不如去书院里头帮忙。是啊,人忙起来,总是要好一些。
我将久未穿过的官服重新拿出来曝晒,竟有隐隐约约的霉味。下午时宫里来了人,我便穿戴整齐上了车。先前我母亲来时说,温太后听闻这件事后便立即让她进了趟宫。但我问及那日说了些什么,我母亲却只字不提。她那时只留给我一句话——我知道你委屈,但光委屈是没有用的。
温太后在寝殿见了我,宫人奉了茶,她说:“尝尝看罢,是哀家存着的好茶。”
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便听得她幽幽问道:“哀家听说,你的药都是从济世堂拿的?”她顿了顿,看我一眼:“前些日子,济世堂有个小伙计死了,说是替人抓错了药,闹出了人命,自己心里不好受,上吊了。”
她说完见我无甚反应,又叹了口气道:“在药铺子做事,不谨慎改行便是了,可若是心术不正,那就当真是该死了。”
我知道,这些我都听说。就在朱文涛告诉我药不对的几天后,济世堂就死了人。
他与我无冤无仇,又何必下这个毒手。温太后今日这样讲,想必也是知道背后之人了罢……我放下茶盏,依旧不出声。
“今天皇帝替赵偱补了庆功宴,现下前门殿应当真热闹着,不当值的小丫头们竟都去帮忙了。桂嬷嬷——”
“奴婢在。”
“哀家突然想听曲子了,去前门殿跟苏公公说一声,让珠云回来罢。”她说完又道,“等一等,让宋昭仪也过来罢。”
老嬷嬷领了口谕便立刻走了。我正琢磨着她这会儿让宋婕过来做什么,却听得她道:“你如今越发寡言了,先前见你倒还是挺活泼的人,现下变得这样,旁人看着也担心。你瞧你比先前更瘦了,这怎么好呢?孩子没有了,还是可以再怀的。哀家第一胎也是说没就没了,那时候哀家也什么都不明白。”她顿了顿:“后妃们玩的这些花样,搁宫里头都是些烂招子,可挪到外边去,伤人却太容易了。知道为何吗……”她蹙眉轻叹道:“因为你没有戒心。”
“哀家老了,帮衬不到娘家,但能做的事还是会去做的。”
我一直沉默沉默,都快觉得自己是哑巴了。温太后又絮叨了会儿,老嬷嬷便领着那位叫珠云的姑娘回来了,又与太后道:“宋昭仪现下许是不便走开,说要等庆功宴结束了再过来呢。”
温太后勾了勾唇角,同珠云道:“哀家突然不想听曲子了,前门殿热闹么?”
“回太后的话,正热闹着呢。”
“有趣事吗?”
珠云姑娘柔声道:“太后娘娘就爱听趣事,可这好好的庆功宴,哪里有趣事可说的呢。不过热闹归热闹,赵将军却一言不发地坐了半天。这有功之人不说话,无关紧要的旁人倒是啰嗦了。”
珠云往我这边瞧了一眼,继续道:“宋昭仪抢尽风头,皇后娘娘似乎不大高兴呢。”
太后嗔怪道:“就你爱嚼舌根子。罢了,你还是说些小故事同哀家听听罢。”她偏过头:“桂嬷嬷,哀家方想起来,过会儿让赵将军过来接连永回去罢,你再去前门殿说一声。”
我坐着听珠云讲些无趣的典故,手边的茶早就凉了。外面夜色已浓,我渐渐走了神。良久,忽听得温太后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珠云回:“戌时了罢,太后是倦了吗?”
“人老了不中用。”她顿了顿,“看样子前门殿还得热闹一会儿,珠云,你送一送连永,让她先回去罢,我也乏了。”
珠云应了声“是”,我遂站起来行礼告辞,珠云便领着我出了寝殿。
一路走着,她笑道:“温大人,你如今不过九品,从没有想往上爬的念头么?”
她左眼角有一颗红色的痣。我印象中,有一个人眼角也有这样一颗痣,那便是邹敏同父异母的妹妹。那时我们都小,我第一次见她还以为是弄破了皮冒出来的血珠子。她微微笑:“果真女大十八变,我方才见你时,真没有认出来。温连永,你还和我打过架记得吗?”
我微眯了眯眼,她的眼睛在昏昧宫灯映照下却格外明亮。我开口道:“是吗?我不认得什么珠云。”
她眼角泛起一丝诡秘的笑意:“长大了就都看不透了。”
是看不透,十几年前,邹敏的妹妹就落水溺死了。面前这个人,我真的认识吗……
我正发愣,她倏地拉住我,手指放在唇中央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小心翼翼地拉着我往后退了两步,同我耳语道:“我们绕道走……”
往前右转便是主殿与偏殿之间一条狭窄的过道,似乎有人在里头。我正要跟她走,一个熟悉的声音却落入耳中。我止住步子,珠云也松开我的手,贴着墙壁极其小声地同我道:“原来你有听墙角的坏癖好。”
赵偱在里面。
我闭了闭眼,不晓得是不是晚上太冷了,心口像被冻僵了一样。
他竭力压着声音慢慢道:“不要以为你对我的软肋了如指掌,若非念及当年我父亲被困时你们母女救命的恩情,我也不会忍到现在。我从不打女人,但你已越了我的底线。方才那一巴掌,是替沅沅打的。你记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血债血偿。”
她却笑得很是开心:“死很可怕吗?我不怕死。活着反正也只能这样,倒不如随心所欲一些,自己痛快便够了。如今是个人都觉得我们俩有关系,你撇得清吗?想必温连永心里也觉得不好受呢……她还信你吗?不信了吧……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那支琥珀钗啊,我还给你之前,在上头刻了一个字,小得可怜,你兴许都注意不到。”
她冷笑笑:“我宋婕得不到的东西,就一定要毁掉它。不过如今我发觉有更妙的法子了,我用不着折腾你了,我折腾温连永就够了。她不是固执吗?她不是认定一个人就不会放手吗?可你呢,却偏偏看不得在乎之人受苦。一个不肯放手,一个宁愿放手也不要看对方受伤,你们俩可真是绝配……要不要再补一巴掌?”
我闭了眼,狠狠的一个巴掌声就在耳边响起。
他仍是压着声音,一字一顿:“这一巴掌,是替连永打的。你不要忘了,大宛如今已经归附,西北也总算消停,你如今连筹码都算不上,想碾死你,易如反掌。”
她冷冷的笑声在我耳边回荡:“走着瞧罢,看看是我孑然一身利落,还是你如今背负重担走得顺畅。不毁掉你,我是不会死的。”
我从未见过赵偱发火,也不知道他会有这样的情绪。我正愣着,珠云倏地拉着我的手就要走。她朝我使了个脸色,指了指北边,拉着我就跑。
跑着跑着我实在是太累了,珠云停下来,喘着气道:“可吓着我了,再也不听墙角了。”她斜睨我一眼:“温连永啊,你拖着我听了一个墙角,欠我一个人情,我给你记着。继续往前走,就有出宫的马车。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免得过会儿见了赵偱不自在。”她顿了顿,又眯眼道:“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信与不信,是否真的在于一念之间?既然一念就可以做出选择,那这选择的结果又是否正确可取?太难了,你留着自己想吧,我这便回去了。”
我恍恍惚惚地回了府,急匆匆睡下,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宋婕那一句话。
不毁掉你,我是不会死的。
赵偱回来时以为我睡了,便帮我熄了灯,关门走了出去。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今日温太后做的一切事,都觉着蹊跷。她让人去请宋婕,宋婕说要等宴席结束之后再去,她便又让人去告诉赵偱宴席后过来接我。可随后她却又让珠云带着我先走,还口口声声说前门殿的宴席会闹到很晚。
可如今细想起来,却是如何都不可能的。一旦过了戌时,宫门就锁了,庆功宴再热闹,也不会坏了宫禁规矩。
如果今晚,我没有碰上宋婕与赵偱,独自回府,便什么事都没有。若是碰上,便又有了各种各样的可能。
信与不信,在一念之间。我是信什么,又不信什么呢?
今晚就像做了一场梦,且不易咀嚼,难以下咽。
第二日清早,我吃完早饭方打算去集贤书院,朱文涛却匆匆到访。
朱文涛说:“今日顺道便过来了,你脸色似乎不大好,近来睡眠不好吗?”
“还是老样子。”我将手搁在脉枕上,轻叹出声,“真是烦劳你了,隔几天就跑一趟。”
他沉着声诊完脉,又看了看我的舌苔:“最近天转凉,你受了些寒气,其余倒无大碍。帮你开了膏方,赵将军来找我的时候,我顺手便给他了,看样子似乎想要亲力亲为,不大放心旁人插手。膏子熬好了之后拿罐子装起来,每日早晚用温水送服,先这么吃着看看,应当是很好的。”
“你方才说——”我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赵偱去找过你?什么时候?”
他低头整理药箱:“前日晚上他来找我,我便同他说了药的事。他是你夫君,我想他理应知道此事。”
“你还同他说了什么?”
“我领他去了药铺,就是那家济世堂,你们府里拿药的铺子。大晚上的……”
他话还没说完,管家匆匆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少夫人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