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婕冷笑道:“陛下真信吗?觉得臣妾是因用了这降头术,才得到恩宠?降头一说毫无根据,不过是薛大人胡编乱造罢了。臣妾人在这里,皇后娘娘若是有心要诬陷臣妾,让人放一块污布到臣妾的鱼缸里,那臣妾可当真是百口莫辩。若陛下非得给臣妾定罪,臣妾恐怕也没有法子。皇后娘娘平日里便处处为难臣妾,现下看来,可真是忍到不能再忍的地步了。皇后娘娘若真要置臣妾于死地,臣妾不过是俎上之肉,任人宰割罢了。”
皇上看看她,又指着薛博士厉声道:“你这说得可有依据?!”
薛博士哆嗦着跪了下来,方要开口,温太后便懒懒道:“连永,薛大人老了,记错了也是有可能的,你师从他这么些年,想必也学了不少,你倒是说说看这降头之事,是否胡编乱造。”
我猛地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却听得宋婕故作惊讶道:“她如何在这里?!”可真会转移视线,说我出现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我正琢磨要不要将事情原委说出来,却惊觉若是说了实话会将赵偱一起牵连进去,说不定届时这件事要追查得更深,对于谁都不是好事。
温太后将杯盖重新盖上,偏过头道:“哀家想念侄女了,请她进宫聚一聚还犯了王法不成?!”她又道:“苏公公,定罪前还是不要让她说话的好。”
苏公公应了声,便取了布团堵了宋婕的口。温太后看向我道:“连永,怎么不说?难道真未听过降头之事?”
我跪下来回道:“薛博士所言确有依据。降头术乃佛经小乘中‘谶’之小部副本,方才皇后娘娘说宋昭仪母亲曾在曲山住过,曲山邪术较之降头术乃更为高明,据闻是‘谶’之正本。宫闱之中邪术巫蛊实乃大忌,大多未听说过民间歪门邪术,然确实有证可考。下臣虽不才,然集贤书院中记载降头邪术之事也是有的。听闻宋昭仪在民间住了十几年,且又与母亲一道在曲山居住过,耳濡目染也是常情。”
温太后慢慢道:“皇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从她进了宫,宫中奇谲之事还少吗?押下去严审罢……哀家倦了,这儿闹哄哄的,连个饭都吃不安宁。”
她站起来,留下跪了一地的人走了。珠云扶着她离开,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眨了一下左眼。我轻蹙了眉,却听得皇帝寡着一张脸道:“宋婕押下去候审,其余人都散了罢。”
我回过头,看到宋婕狠狠瞪了我一眼。待皇帝走了,我方要起身去扶薛博士,赵偱已是将他扶了起来,道了一声:“薛博士辛苦了。”
薛博士看看我,垂着头便往外走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跟着赵偱也出了殿门,由宫人领着往宫门口走。一路上赵偱一言不发,只顾着走路。到了宫门口,他牵过侍卫手里的马,带着我往前走。我问他:“打算走回去吗?”
此刻宫门口距我们已有一段路,他停下来道:“连永,你爹回来了。虽是软禁在家,但也好过先前。”
我急忙问:“什么时候?”
“上午回来的,但当下你还不能见,国舅府限进出。”他整了整马鞍,看着我道,“上马罢。”
我动作笨拙地爬上马,赵偱即刻便翻身上马坐在了我后头:“先送你回府。”
“今日之事,先前有人告知你?”并不能排除珠云提前告诉他的可能性。
他道:“没有。”
我又问:“皇上给你看的字条又是什么呢?”
他淡淡道:“与大宛的来往信件。”
我转过头,恰好看到他的嘴唇,我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中途换了字条?”
他微微张了张口,轻抿了一下道:“她写法隐晦,薛博士番文造诣虽高,但不见得能理解一些俗定的写法,若直译兴许觉得佶屈聱牙。”他停了停,又说:“连永,这件事还没有完。宋婕涉及多方利益,让她痛痛快快地死虽然容易,却有些便宜她了。”
我低头看着他的手:“先前觉着你为人太过温和优柔,从未见你狠心的样子,如今得见,倒觉得诧异。”
他叹声道:“你又何必说得如此生分。”
我道:“不是生分,我知道一个人有许多面,多了解你不好吗?其实细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短暂。你昨晚说,两个人可以试着分开过一段时日,可我们分开了那么久,还不够吗?珠云给了我一把钥匙,将我带去了连翘原先的住处。她说若我无处可去,便可在那里暂住。今日我进宫,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皇上要赏你,便给你赐了婚。不知道是真巧合,还是故意安排,我隐约觉得,似乎我要离开赵府,住回连翘原先的居所。我只问一问你,有赐婚这回事吗?”
我闭眼等答案,却等来一句:“是。”
我淡声问:“是冷蓉?”
“不是。”他顿了顿,“是邹之道的二女儿。现下朝争派别愈发明显,你和邹家其实是对立的,皇上是想以此牵制我,朝堂上我不能倒向任何一方。但若其中任何一方出事,最终我还是逃不掉。若是以后他想降罪,两边随意找理由皆可。”
“邹之道的二女儿?”我心惊,“邹敏的妹妹邹云吗?!”她不是溺水死了吗!难道真的是珠云?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猛地掐了一下自己:“你确定是邹之道的二女儿?”邹之道只有邹敏和邹云两个女儿,其余全是男孩子。可邹云已死,这个二女儿……难道是他收的养女吗?
“怎么了连永?不用着急,我会想办法推掉。”
“我认得她!”我回过头,紧盯着他的眼睛,“可她早就死了!”
“别慌,回府再说。”他一手握紧了缰绳,另一只手又握了握我的手。我一路上脑子乱得很,邹云这个人若是没有人提,我早就忘了。可珠云一出现,便迫不及待地让我以为她就是邹云,还总是神出鬼没,让人恍惚以为真的有死而复生一说。现下皇帝又赐婚,让赵偱娶邹之道的二女儿……
我不信鬼神说,因此珠云绝非可能是邹云,除非她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且被邹家收为了义女。可此举为何?先前我一厢情愿地以为珠云是帮我的,可现下……她又到底是什么心思呢?她背后的那个人,又是什么目的?
回到府里我定了定神,跟赵偱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疑惑。除去当日拉着珠云听墙角那段,其余事我皆悉数告知。赵偱听完道:“先不必着急,我再想办法。现下有急事,我必须立刻走,晚上回来再说好吗?”
我送他出门,在府里愣了会儿,蓦地想到一个人。
我决定去见成徽,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先见一见孙正林。
天色已不算早,出门时赵彰拉住我的衣服,问我往哪里去。我说:“婶娘出去见个人,若是叔父回来时婶娘还未回,便说婶娘去见孙讲书了,记住了吗?”
我出发前还担心孙正林今日值宿不在府中,可等我到了孙府时,他恰好回来。他从马上跳下来,看了我一眼,将手里的缰绳递给府里的下人,许久才道:“你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他面容清瘦,也失了当初神采,厚厚的官服压在身上,显得尤其没有精神。我看一眼府里,四下哪里还有以前的风光,虽然还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却委实冷清。
我们家现下兴许也好不到哪里去,而我甚至连家门都进不了。
近些日子,突如其来的变故太多,以我单薄的想象力和承受力,就快要觉得自己被压垮了。
孙正林看看我,叹口气说:“我去换身衣裳,你先去书房吧。”
我一个人沿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往书房走,周遭干冷得人都皱了起来。书房里也冷,我关紧门,缩着脖子对着双手哈了哈气,又搓搓手,想暖和一些。
过了许久,孙正林才过来。他换了一身灰白色的长袄,脸色也不大好。兴许是察觉到书房太冷了,他走到东边角落里,俯下身拿了火折子点暖炉里的木炭,但木炭似乎是有些受潮,烧着时有烟,他咳了咳,站起来转过身看我一眼,轻描淡写道:“没法子,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俸禄也少。”
天色暗了,书房里的一切都昏昏昧昧,我也看不大清楚他的脸。
他又点了烛台上的蜡烛,同我道:“坐吧,椅子都干净的。”
我看看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笑笑,面容在不停摇晃的烛火下竟有一丝沧桑的意味:“不就是没给你上一杯热茶吗?至于这样看着我么?方才跟伙房说了,过会儿直接给你送晚饭过来吃。”
“对不起,这么久了,我都没有来看过你。”喉咙口像被卡了东西,说话的声音都教人觉得陌生。
“就你那张刻薄嘴,要看到我们家变现在这模样,还不得笑死我。”他坐下来,拿了竹签挑了挑烛火,“共富贵可以,同贫贱不好。人就应该想着自己怎么过得好。”
见我没有回应,他又瞥我一眼道:“话说回来了,你爹那事,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