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这一声让他身形微顿了顿,然他转过身去同老夫人不急不忙道:“母亲可还记得那年父亲带我走时说的话?彼时他让儿子十八岁时给他一份答卷,可他未等到那时,大哥也走了,我这份答卷还是未交。如今,我想请母亲再等一等,儿子会交这份答卷的。”
答卷?我正蹙眉想,赵偱已拉过我出了门。我从未见过赵偱如此,他对老夫人素来恭恭敬敬,没有一丝违逆,今日虽还保持着温顺姿态,可言辞却并非如此。
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十八岁……十八岁……
老夫人曾说他幼年时因不想成为武将而被赵老将军带走,为的是带出去历练一番,等到十八岁时再由他自己做出决断。可却因赵怀宁的去世,让他走上了没得选的这条路。若是赵怀宁当年安好,赵老将军也能撑到那时,不知他又是做了何种选择。他要给的答卷,是为了补那时的吗?
他拉着我一路沉默,到了走廊尽头时突然停了下来,与我道:“听闻朱角巷开了一间早茶铺子,想去试试么?”我看了一眼走廊外,小雪飘着,泛着清冷味道。
我看到赵彰的小身影从对面走廊拐角处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回过神,看一眼嘴角轻弯的赵偱,展眉道:“好啊,但兴许得再带一个小家伙出去了。”
赵偱微笑着偏过头,轻喊了一声:“阿彰。”
赵彰睁圆了眼睛看了看这边,似乎还在琢磨怎么会被发现。待我们走近了,却低头嗫嚅道:“阿彰昨日将功课都做完了,今日好不容易下了雪,就出来……多玩了一会儿。方才阿彰不小心丢雪球砸到婶娘了,怕婶娘不高兴……”
赵偱下意识地揉了揉他脑袋,说:“奶娘带你吃过早饭了吗?”
赵彰抬头瞅瞅我,轻抿了抿嘴道:“大厨子蒸了糕,奶娘还没喊吃早饭我就先吃了一块……”
我浅笑了笑,蹲下来瞥一眼他肚子:“玩到现在了,可是又饿了?”
他点点脑袋。
奶娘此时匆匆跑来,口中喊着:“我的小少爷哟,怎么又跑这儿来了……”近了又止住步子:“将军、夫人安。”
赵偱道:“替夫人将斗篷取来罢。”
奶娘看一眼阿彰,应了声“是”,便又折返了。阿彰嘟囔道:“奶娘总将我当成小孩子。”
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你不是小孩子?”
阿彰皱眉,想了会儿道:“她将我当成小小孩子……我又不会乱跑走丢了……”
“说了小小年纪不好皱眉。”我朝他挤挤眼,他有些小心地抬头看了一下赵偱。这小人精!
“婶娘和叔父要出门,带你一道去吃早茶好不好?”
他弯弯嘴角,小酒窝越发明显。
待奶娘将斗篷取来,走到门口,才看到早已备好的马车。我微诧,偏头看赵偱:“你一早便打算……出门?”可他明明说上午不出门的,诓我。
“母亲让我过去,我大致觉着这顿早饭是吃不成了……”
我正要将阿彰抱上马车,一双手已伸了过来:“我来吧。”
阿彰还是怕他,我不晓得这隐隐约约的惧怕是从何而来,但阿彰一上了车,便往我这边靠。赵偱的手伸过来,阿彰抬头很是无辜地瞅他一眼,他又尴尬地将手收了回去。
这叔侄看来相处得不大自在。
我浅笑笑,伸手掀开车窗帘子一角,雪还在下。朱角巷……那不是在我家附近吗?赵偱回京不久,才不会留意到新的早茶店开张。我正揣摩他的用意,阿彰突然轻拽了拽我的衣袖,我低头小声问道:“阿彰怎么了?”
他小脑袋凑过来,同我耳语道:“婶娘,阿彰是不是不该跟出来?”
我笑着揉揉他脑袋,看了看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赵偱。他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寡淡,这人就连睡着时都不会有笑意的。
朱角巷到了,他也掐准了时间醒了,看我一眼便立即下了车。他将阿彰抱了下去,指了指脚凳,将手伸给我。
我下了车,两边望了望,这条街虽然离我家近,但我很久没有来过了。走到前面路口拐出窄巷,便可以隔着大道看到我家大门。这两边的店铺倒了不少,又新开了几家,在这雪天里,看上去有些许清冷。
我们进了那间新开的早茶铺子,伙计连忙迎了上来,领着我们往楼上走。我们坐的是最里面一间,仿佛理所当然。此间赵偱一句话也未说,但我却感觉到小伙计是认得他的。
赵偱同伙计吩咐了几句,又突然看我一眼,顿了顿,旋即又道:“没事了,就这样吧。”
我将斗篷解下来搭在椅背上,此时突见一男子急匆匆走了进来。他方要行礼,赵偱及时托住的手肘,道:“不急,待我们先吃了早茶再说。”赵偱在京中素来没有深交之人,除却一些禁军将领和赵老将军先前的部下,他几乎都不与朝中官员来往。
我微微打量了一下这名男子,中年,常服,身形依旧壮实,腰板挺直,不大像文官。
赵偱又看他一眼,脸上竟浮了一丝笑:“顾掌柜,不必这么拘礼,我看楼下这么多客人,去忙吧。”
掌柜?那方才打算行这样的礼做什么?待他走了,我疑惑地看向赵偱,他端起茶壶给我倒了杯热水,淡淡道:“我父亲在时,顾掌柜曾是他旧识。”
“是部下?”
他将茶壶放下,轻叹道:“算是吧。”他抬眼看看我:“细说起来,又要追究到上一辈许多事,想听吗?”
“罢了。”我握起杯子抿了一口水,“我知道你不擅长说故事。”
他笑笑,见阿彰一直瞅着他,身子微微前倾,竟难得戏谑道:“叔父脸上可是有脏东西,今日怎么一直瞅着我?”
阿彰两眼茫然地拿起桌子上两只筷子,又茫然地放下了。
我神思微恍惚,突然想到一些梦,竟有一瞬以为是沅沅坐在我身旁。若是……
可世情最容不得若是。
过了会儿,早点都端了上来,我的确是饿了,便也不客气地吃起来。阿彰看着我这吃相,眨眨眼道:“婶娘吃得不文雅……”
我被点心屑给呛了一口,咳了一阵子,看他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叫文雅?”
阿彰努努嘴:“讲书说过的……”
我揉揉他脑袋。
赵偱将水递了过来:“你今日胃口倒难得好。”
我喝了水顺口气,又接过手帕擦了擦嘴角道:“饿了自然胃口好。”其实这两天才真正想明白,吃饭时最忌讳想着旁事,何必与自己过不去?明日都不知会怎样,能好好吃的时候,为何不好好吃?
吃完早茶,阿彰便跳下椅子,还将椅子往窗子边挪了挪,又爬上去,趴在窗边上似乎想看外边的雪。屋子里这暖炉烧得太旺,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干热,我便索性起身半推开一扇窗。外面的雪下大了,略看纷纷扬扬,细看则反倒察觉到雪花不急不忙地往下落,显出这冬日时光的漫长来。
我倏地眯起眼,将半边窗子索性全推开了。铺子大门朝南,这窗户则是朝北开,隔着一条大道便可看到我家院落。阿彰趴在边儿上说:“婶娘你瞧,这里能看到旁人家的院落呢。咦?门外头怎么有兵?”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赵偱,他缓缓道:“雪花儿都被风给吹进来了,差不多就关窗罢,别冻着了。”
不出所料,国舅府如今被守得死死的,出入艰难。我蹙蹙眉,阿彰在一旁突然道:“婶娘你也……”他声音低下去:“皱眉头。”
能不皱眉头吗?我爹这件事,要是查不清楚,皇上宽待了,想必又有人要上折子说皇上念及这一层血亲包庇了;可若严惩,又……
我关上窗,将阿彰从椅子上抱下,便又重新坐了回来。
我看着赵偱问道:“这间铺子的东家是谁?”
他淡淡回:“林都尉夫人家的产业。”
林都尉?便是赵偱身边的那员副将?我疑道:“这么巧?”
他答得轻松:“是很巧。”
“那顾掌柜难道与林都尉也是旧识?”我细想一番也只有此种可能,林都尉比赵偱年长,跟着赵老将军打过仗,也算得上是有资历的副将了,既然顾掌柜算得上是老将军部下,他们两人有交情也不奇怪。
我见赵偱微颔首,转瞬便又听到了敲门声。
方才顾掌柜走时将门给带上了,此时想必又是他罢。赵偱道了一句“进来罢”。我便应声转头看去,然来人却让我惊了一惊,竟是林都尉?
他匆匆关上门,赵偱说:“坐!”
林都尉短瞥我一眼,赵偱又道:“无妨,说罢。”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赵偱,赵偱速拆开封口,取出信来从头到尾迅速浏览了一遍,抬眼看我道:“你看看罢。”
我早已瞥见封口处的四灵印,那是我父亲的一枚图案印章,极少用。
我接过信的手微抖,逐句看到末尾处的“安好”两字时才松了一口气,我将信纸拍在桌上,诧异问道:“怎么送出来的?”府中守卫如此森严,便是为的不能与外界来往通气啊!
“看完了?”赵偱反问。
我点点头,便见林都尉拿过信立刻起身走到暖炉旁,我刚“哎”了一声,那信便已落入了烧得正旺的炉火中。
父亲在信中说得很是详细,将那日扣留以及朝中动向皆一一分析,并亲自报了平安。虽然目前仍被禁足,可至少事情也总有些眉目了,我一颗悬着的心能暂放一放。
赵偱不急不忙道:“此事目前交大理寺审理,大理寺那里可以关照,且邹家的手想伸长也有些困难。”
我知道,我知道……这件事若直接丢给刑部审,恐怕我爹要平白吃许多亏。先不说邹家在刑部有多少爪牙,去一趟刑部衙门是免不了皮肉苦的。可……
赵偱继续道:“决狱之权虽在刑部,但若是与大理寺意见相左,最后是可以上请圣裁的。若是到这一步,连永,也许需要你去求一个人。”一旦走完所有程序到圣裁这一步,便不可再翻案了。即便那时再有反对意见,都是无效的。
他看着我,眼底是我从未见过的情绪。我慢慢说了三个字,却未出声。他看着我的口形,默默点了点头。
温太后。
可娘亲不是说她根本不想帮衬娘家吗?
赵偱方才说“也许”?
他接着道:“又或许,不需要你去求,只需要——顺其自然。”
是啊,她哪里只顾自己没有帮衬?虽然这些年我父亲矜矜业业到现在了才爬到尚书的位置,我的弟弟们,也未因是皇亲国戚有任何优待之处,可……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护佑吗?不骄纵,更稳当啊。
先前我曾与我娘亲闲谈时说过,为何温太后偏偏要关照我的事。我娘亲只说那是因为我的婚事是她定的,因此后来发生这么些事,难免照顾些。可当真只是如此吗?这关照——有些太过了。宋婕的事,我到此时还心有余悸。其实说起来,宋婕这样的人,后宫想除之而后快的数不胜数,实在不必太后出面。可为什么如此着急?那场局虽然看上去一直是皇后在主导,可我知道……这应当是太后布的局。
我细想一番,才惊觉——并非她没有帮衬之意,而是还未到帮衬之时。是啊,刚出事什么都没有审,便出手相救未免太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不如顺其自然等这件事走到最后一步。现下要做的,不正是减少这个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痛苦吗?
我先前误以为我爹会是牺牲品,可如今看来,却很有可能是上面想借此事,大作一番文章,削弱邹家一派的势力。
朋党争虽然忌讳,却能制衡。若是失衡了……
联系起近期朝中动荡,我想很有可能这朝争已经失衡了。因此,此时参我父亲的折子应当比请愿的折子不知要多了多少。那么,若是这一派继续这样疯咬下去,难免会落得,咬人不成,反被咬的结局。
“连永。”赵偱伸手叩了叩桌面,“走神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是,我想通一些事。”比起刚刚获知父亲出事时,我已经不慌了。
他偏过头,与林都尉道:“你方才是说,李子没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