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被枢府压下来的折子,那必定是军务。可昨晚赵偱才刚刚说过军中无要事,这没什么要紧的事怎么到了皇上那儿,就好似变得很是要紧一般?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林都尉可清楚是什么折子?”
他道:“将军先前只略提过,也说了届时皇上一定会找他。但事关具体细节,属下也无从得知。宫里急匆匆地遣人到了营中,将军却不在,属下这才过来的。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将军,夫人可知将军去了哪里?”
我听他这样说,心稍稍放了一放,这么说来倒是赵偱上折子前就先料到的事了?既然如此,或许他也有所谓的对策?我轻咬了咬下唇,与他道:“他一早便去了大合县,去寻一名曹姓的阴阳先生,大约到晚上才能回来罢。”
“大合县?”林都尉微微紧了紧眉头,“我从军营过来,城外的大雪都快要封路了。”他低眉又抿了一下唇角:“若是将军回来了,请夫人立即让他进宫,切不可再耽搁了。属下也没法子,这就先去寻一寻将军。”他说罢立即走到门口,接过小厮手里的缰绳,匆匆走了。我走到门口,大雪纷纷扬扬,林都尉的马很快便消失在长巷里。
我又往外走两步,抬头仔细看了看门上的匾额,每一个字都透出岁月深重的味道来。得是历经了多少代人,才有这般沉甸甸的荣耀。我叹口气,低头走进了府里。
老夫人依旧是不肯见我,想必那日清早因为吉贴的争执的确是惹恼了她。我在石阶上坐下,大雪落满肩,时间像睡死过去。天色将晚时,连翘急匆匆回了府,朝着我坐的地方走过来。
“冻坏了可没人照顾你,赶紧给我起来!”她边说着,边将斗篷解下来,用力拍了拍上头的雪。
我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站了起来,抬眼看看她,淡声道:“走吧,进屋喝点热茶。可是问到些眉目?”
她走在我身侧无奈摊了摊手:“没呢,当真是白跑一趟,城中客栈连个姓陶的客人都没有,陶里那兄长若是住店,恐怕也不是用的真名,我真是傻了。”
她说着突然拉住我,又看看我的脸:“哎,我最怕你这眼神突黯的表情了,担心什么呀?要我说啊,还是等等吧,反正也没有人会怪罪你。”
我折回屋里,给她倒了茶,拿了张小凳子坐在炭盆旁边试图暖一暖手,也是随口问她道:“外面雪下这么大,路该不好走了吧?”
她瘪瘪嘴:“难走得很,又冷,我坐在马车里面都冻得发抖,你们家这马车也真的是——”她倏地止住,低头抿了口茶,又道:“姐夫今晚上恐怕回不来了吧?”
我搓搓手:“恩,大概吧。”城外大雪封路,他要怎么走?
她搁下茶杯瞅瞅我:“哎我瞧你怎么又神思不定啦?难道陶里家兄长已经遣人来过了?还是那小娃子真出什么事了?”
“不是。”盆中木炭烧得正旺,烤得人脸上生疼,嗓子也干,我咳了咳,道,“是朝廷里有些事要急着处理,他不在府里给耽搁了。”
连翘问道:“什么事?”
我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连都尉都不晓得,现下都已经出城找他去了。”
连翘“咦”了一声,随即又撇了撇嘴道:“姐你该不会担心姐夫路上出什么事吧?虽说这大雪封路,但姐夫好歹是出生入死的将军,你也太小看他了……”她若无其事地又端起茶杯,挑了挑眉道:“你以前都只关心赵怀宁将军怎样怎样,恐怕连赵偱这个名字都没留意过。那我今儿就给你说说,这赵小将军——”
我看她这一番逗趣的神情,也不做声,低头拿过旁边的铁钳子翻了翻炭盆里的木炭。
“看来不乐意听嘛!不听算了,我本来还想让你开心下的。”她将杯中的热茶喝完,又问,“真不听啊?我许久没动笔了,手痒心也痒,你让我说说呗。”
我偏过头去看她一眼:“你说就是了,我又没拦着你。”
她痞笑笑:“我听说啊,姐夫十四岁的时候就单独领兵做先锋了,这可丝毫不逊色于赵老将军。不过我也就听人说说而已,要单凭我自己看人的直觉,倒是觉得姐夫本性不适合做个武将。人嘛,虽说有时候逼一逼也能成个才,但违背本性违背个人意愿的人生基本都是痛苦的,也没什么意思。你看看姐夫那模样,一看就是从来不知道开心为何物的人。这就和那谁——”她突然刹住,“不说了,你不让提那个人的。”
我百无聊赖拿着铁钳子将木炭翻来翻去,连翘突然不怀好意地凑过来笑道:“姐夫打了那么多年仗,身上的伤应当不少吧?”
我将铁钳子一丢:“给我滚滚滚。”
“别不好意思嘛,都成亲这么久的人了你还扭捏啥?”她许是见我实在没心思同她玩笑,便直起身清了清嗓子道:“姐,等熬过这个糟糕的年关,一切都会好的你信不信?”
她满怀期待地看向我,我抬起头,离炭盆远了些,看着紧闭的门慢慢道:“我信。”
一顿晚饭吃得索然无味,我方搁下筷子,便听得外头有动静。我倏地站起来,连翘便抬头看着我,一脸疑问道:“怎么了?”
我指了指大门口的方向:“外边有动静没听到吗?”
她拿起调羹,喝了口汤:“没啊,你听错了。”
我没高兴理她,匆匆走了出去。黑幕下的大雪如棉絮般往下飘,灯笼在廊下摇摇晃晃。再往前头走,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的马嘶声,我便立即朝大门口跑去。昏昧灯笼下那熟悉的侧影拐进来,旁边的小厮牵过他的马,他微微一偏头,似乎也看到我,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我上前紧紧拥抱了他,竟有些不自觉的发抖和气喘:“你怎么样,冷不冷?”
他用下巴抵着我的头,声音里甚至有一丝淡淡喜悦:“这点路不碍事,方才林都尉找到我,说是即便回来再晚也得入宫。”他顿了顿,我立即放开他,见他从怀中抽出一个信封来。
“这是曹先生重新排的图,还留了书信,说是拿给母亲看了便知,你替我交给母亲。其余事都等我回来再说,辛苦你了。”他说罢,迅疾地在我前额上轻吻了一下。
大门口似乎有人影在走动,应当是有人在等他罢。我深吸口气,再次伸手抱了抱他:“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我等你。”
我倏地松开手,看他又匆匆离了府。
这得是多要紧的事?这么晚且还下着大雪,连宫规都顾不得了。何况他今日还耽搁了时辰,不知会不会因此延误太多。
我在雪地里站了会儿,等到外面彻底悄无声息了,这才回过神来,惊觉鞋子全湿了。我握着信封匆匆往回走,寒风直往走廊里灌,让人忍不住打寒颤。再回到原先吃饭的屋子,连翘才刚刚吃完。我将信封塞进怀里,站到炭盆前烤了会儿火。
连翘倏地站起来:“瞧瞧你这发抖的样子,在外头站了多久啊?姐夫不会真回来了吧?”
我打了个寒颤,点点头,指了指南面:“这会儿往宫里头去了。”
“这么晚进宫?!”连翘显然也惊了一惊,“也太……”她略怔,随即又道:“你们家小孩儿丢了的事情同他说了么?”
我摇了摇头。
“也好,他知道了也帮不上忙,要跟你一样瞎着急就完了。”她蹙蹙眉,“可是你们家那老太太,到底为什么不肯让他俩合墓啊?按说不应该啊……就算是风水相冲或者犯忌讳,也不是不能解啊。”
我思忖片刻,慢慢道:“表面上是说请了阴阳先生看过,葬在一起不合适。但想必老夫人心里不是这么想的,阴阳先生这事儿恐怕也是个幌子。赵偱的意思是,先拆了这个假幌子,至于老夫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再议。”
连翘暗自琢磨着,良久才道:“陶里和老夫人的关系……好么?”
我想想:“我进府的时候,陶里早带着阿彰出去了。不过应当也不会差,毕竟她是长媳,且赵家素来和睦,赵怀宁对她也非常好。”
连翘半眯了眼:“我看未必,有时候表象能骗死人。陶家在京中无甚势力,朝政上亦牵连甚少,按说以赵家的门槛儿,她未必能稳坐正房的位置这么些年。陶里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定然也容不下府里有什么偏房侍妾,若是赵怀宁极力袒护她的同时,逆了自己母亲的意思,那……就不好说了。”她轻挑挑眉:“婆媳婆媳,媳妇自然要低一等的,若自家儿子不听自己的话,反倒一味顺着媳妇儿,换做你高兴得起来吗?”
“可老夫人的为人……”连我娘亲那么刻薄的人都觉得老夫人不是度量小的人,她又怎会……
“别傻了,人哪有这么简单。就拿你自个儿来说,出了沅沅那件事,她待你还同以前一样吗?娘写信给我的时候,说当时你差点为此丢了命,躺在病榻上才刚刚醒过来,赵老夫人都不顾你受不受得住,便立即让医官过来告诉你孩子没了,据说连孩子的面都不让你见。依我看,她绝非心软之辈。偌大将军府的女主人,夫君在外那么多年,怎可能是软弱性子?”她语速极快,却突然慢下来,“话虽这样说,但毕竟嫁到人家来了,又是另一回事。何况她又是长辈,该到的礼数,该给的面子,都必须做足了才行。”
“你别说了。”我低声打住她,“你今天也在外跑了一天,早点去睡吧,天更冷了,柜子里面有被子,你多盖一条。”
我说完便走了,过了会儿我再回头,那屋的灯已经暗了。我去要了些热水,将湿透了的鞋子和足袋脱了下来。冻得已经快要麻木的脚方伸进热水里,便立即传来一阵刺痛。我轻咬了咬牙,案桌上的烛火跳了跳,影子也随之晃了晃。
这么冷的天,不知道阿彰在哪里,也不知道赵偱是否已安然到了宫里,更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
我太没用,不知是人生阅历太少,还是本来就没有这个能耐。以前总感喟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局限,如今想想,也并非无病呻|吟。我确实察觉到无力,唯一还有的,只是希望而已。
我不是最擅长抱着巨大的希望,然后等它一点点碎掉吗?那这次,就不给自己留后路,不去想它是否会破灭掉。
不管怎样,都要尽一尽人事。
我拿过旁边搭着的干手巾,将脚擦干,钻进被子里的时候还是觉得冷。这一夜根本睡不着,我一整夜翻来覆去,脑子里乱糟糟的,好不容易等到窗外微亮,便立即爬起来,梳洗完便往伙房去。
伙房的厨子正在准备早饭,一个小丫头方要将早饭送到老夫人房里去,便被我拦了下来。
我拎着食盒往老夫人的住处走,连走廊里都是积雪。今早门口倒没有昨日那个小丫鬟站外头看着了,我还正庆幸,以为老夫人消气了,结果我刚要敲门,里头便立刻有人拉开了门。
——还是那个小丫头。
我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淡淡道:“给老夫人送早饭,也不让进么?”
那小丫头一伸手:“老夫人不想见旁人,食盒给我就成。”
我立在原地不动,几乎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我有要事必须得见老夫人,麻烦你,转告一声。”
那小丫头微弯了腰就要拿我手里拎着的食盒,我将手往后移了移:“我再说一遍,我有要事必须得见老夫人,麻烦你,转告一声。”
她轻挑挑眉:“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不给老夫人吃早饭么?”
我语气放得极缓慢:“难道都不知道自己逾矩了么?给好脸色不见得是抬举你,凡事都有限度,你进屋与老夫人说一声,她若是不见,我便不走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旁处,脸色却突然微变。我听到西侧走廊响起的脚步声,微闭了闭眼。这小丫头竟突然将门给关上了。
这脚步声不是赵偱的,也就是说,一夜过去了,赵偱进了宫,没有回来。
我紧抿着唇,偏过头却看到那让人有些陌生的红衣,也是一字一顿道:“这是将军府,你凭什么闯进来?”